中國農民的信仰從來都具有強烈的實用理性。中國區域差異的復雜性,決定了地方文化傳統的多樣性,從而塑造出了不同的地方宗教信仰實踐。事實上,研究中國宗教,不能僅僅停留于單純的教義上的理解,那樣的宗教終究只是知識分子的宗教,多了文人式的學究氣,卻少了普羅大眾式的生活味。
念佛是西何村固有的傳統,從解放前一直延續至今。念佛的群體主要是老太太,也有個別的四五十歲的人。調查所在的西何村,念佛的老太太大概有40人左右。但這些老太太因為日常生活的節奏與閑暇安排的差異,也呈現出不同的念佛習慣。一部分老太太主要在家里念佛,她們白天還要去干活,只有晚上有時間。還有一部分老太太,年紀較大,不再干活,她們形成了一個念佛的組織,不僅自己在家念,而且時常會被別人請到家里去念佛,譬如滿月,結婚,白事,國壽,陰壽的時候。每月初一十五,這些老太太們都會專門去廟里念佛燒香,為家人也為村子祈福。
念佛成為村里老人日常生活之必不可少的部分。修心養身,這是老太太們對念佛的意義的理解。念佛之于老太太們,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東西。有了閑暇,有了時間,就可以通過念佛來打發。這些老太太們平時也已經不怎么串門,而念佛則提供了他們聚在一起的機會。
念佛之于生活不僅有精神層面的支撐,同時還有物質上的支持。念佛形成了一條“生意鏈”。在本地,念佛借助于市場化的方式運轉,外面的人請老太太念佛,從早上6點到下午4點,每天40元左右。老太太因而也有了掙錢的機會。為了與念佛的市場對接,村里的老太太也形成了一個組織,有兩個頭,他們負責與東家接洽,并安排村里的老太太念佛。為了公平起見,一般都是輪班制,保證每一個老太太都能有賺錢的機會。除了外出念佛掙錢之外,老太太們還可以念“金箔”,即將那種黃紙折成元寶的形狀之后對著念,念好了的元寶,會有人來買了燒給菩薩。當然,價錢隨買者的意思而定。
因此,本地的念佛絕非棄絕煙火味的。老太太念佛時的虔誠令人觸動,但他們沉浸于“迷信經濟”的這種熱忱也著實讓人驚訝。在調查初期,曾經一度糾結于這些老人念佛的虔誠與否,但與他們的接觸多了,發現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沒有多大的意義。對他們而言,念佛就好比是吃飯,已經融入他們的生活方式,念佛為了修心也好,為了賺錢也好,還是一種單純的信仰也罷,在老太太那里,信佛與生活之間絲毫沒有沖突。我們去廟里看到老太太們念佛,卻絲毫感覺不到一個廟宇所應有的莊嚴肅穆。
村子里也有基督徒。但基督徒在這邊只是非常的少數。西何村總共只有三個基督徒。我們接觸了其中的兩家,并從她們口中得知了另一個信教者的情況,結果發現她們都屬于村莊中的最底層。今年西何村上報的6戶住房困難戶,其中就有他們3戶。一個是周家,女的今年50歲了。女方從四川嫁到本地,兒子28歲了,至今仍然沒有結婚,家里房子很破,已經成了危房。她嫁過來后,丈夫因意外去世,然后她又招了一個男的上門,條件也很差,40歲了,卻一直沒有娶老婆。現在,她家情況仍然沒有好轉,現在的丈夫不管家事,兒子在外工作不愿回家,自己常年去河北打工,又一身是病。二十多年前,她本來也信佛,她家房子就在村里那個廟的旁邊,但是,隨著前夫出了意外,她不再信佛。若是信佛,廟就在后面,為什么沒有保佑自己?于是,在他人的勸說下,她改信了基督教。
另一戶姓何,全家都姓基督。家庭條件也是非常不好,夫妻身體有病,兒子在外當兵。如今,兒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家里的老房子,十年前被火燒了,如今還住在何氏宗祠里面。如今,男的靠送煤氣罐掙點錢,女的則在家里做手工。男的以前也信佛,但佛沒有保佑自己,因為經歷了太多不順,轉而信基督教。從他們口中得知,另一戶信教的是一戶老人,十多年前買了地基,但房子一直沒能建起來。現在兩個老人只能在自己買的那個地基上搭一個臨時板房住在里面。
事實上,在村莊內,比較佛教與基督教的擔綱者,會發現,信佛的老太太總體而言,家境都不錯,只有少數個別人情況不是太好。這些人,在輪班念佛時“頭頭”對她們也會有所照顧,即多給她們排點班。但信仰基督的,則條件都很差。涼西村也有信基督的,我們沒有接觸,但據該村的一個村干部講,這些人的行為“怪怪的”,平時和他們也沒有什么接觸。
有趣的是,上面描述的兩個基督徒都有從信佛到信基督的轉變過程。信仰轉變發生的主要原因在于生活之不順與波折。信佛的悠然從容被苦難的生活所打破,同時,在他們看來,信佛也需要花錢,香、蠟燭、紙等都需要花錢,但信耶穌就不要花那些錢了,即使給錢,也是完全出于自愿。信耶穌更實在,只是要求你守本分,盡本分,勤勞節約,工作6天,禮拜天休息,平時沒時間也沒必要去教堂,主是知道的,也會體諒。
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村莊內部圍繞信仰而發生了不同的階層實踐。信佛在更大程度上成為有閑階級的專屬。老太太們的淡定從容閑適與底層人的苦難悲慘形成鮮明的對比。從信佛到信主的轉變,暗含著社會身份向底層的滑落與沉淪。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基督徒之身份具有很強的隱蔽性和邊緣性,基督徒的大門上并無與基督教有關的對聯,這樣的低調姿態,在其他農村的基督徒中似乎較為罕見。
佛教本具有強烈的出世色彩,但這種出世色彩在村莊社會生活中淡化了。尤其是考慮到本地市場較早地滲入,形成了市場與信仰之間的共生關系。對著“元寶”念佛,大概也只有像江浙一帶的發達地區才有這樣的景象吧!信佛有較多的儀式性活動,會占用時間,花費金錢,這些都不是底層人所能輕松承受的。
信主,則少了許多儀式性活動,重內心對上帝的信仰而非外在的儀式,要是太忙,教堂也是可以不去的。從在其他村莊調查的經驗來看,基督教似乎也與底層群體有著較強的親和性。信教者往往是生活上受了較大挫折,最典型的當屬因病信教。
對于底層群體而言,信主提供了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沒有太多講究和儀式,同時,借著對上帝救贖的希望,現世的苦難將在來世得以化解,從而為他們的苦難生活提供了一絲希望。菩薩不是全知全能的,你要去求他,去拜他,要花錢,就像一個老太太講的,“人騙鬼,鬼騙人,大家相互騙”,菩薩的保佑是有條件的,上帝的保佑,卻近乎無條件的。
因此,信仰也是一種階層實踐。就信佛來講,市場觀念的滲入,使得人與菩薩之間的交易味道更濃,盡管這種交易并非以赤裸裸的形式表現出來。念元寶,燒元寶,賣元寶,這樣的信仰模式與日常俗世生活緊密關聯。但是,修心養身的追求,于底層人而言,不能不說太過高遠而奢侈。為生活所累,底層人只能緊守著基督的教誨:盡本分,勤勞動。
在這個意義上講,信仰并不具有普適性。尤其是實踐意義上的信仰,因為植根于厚重的生活實踐,而呈現出不同的形態。研究中國的宗教,首先要抓住這遍布在生活之流中的宗教。事實上,這里所說的信佛,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不同于義理和規范意義上的佛教,它吸收了當地人的許多地方信仰和預期,并融合了現代的元素,從而更為契合當地社會。
信仰不具有普適性的更深層含義在于其階層屬性。正如上文的討論所展示的,信仰之中也能形成區隔。當佛教越來越成為有閑階層的生活趣味之時,基督教則日益成為底層人的救命稻草。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新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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