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廣西連續訪談10名鄉鎮干部，總體來講，鄉鎮干部都是一個字“忙”，“忙”到竟然沒有休息，真正是“5+2”，“白+黑”。當然，鄉鎮干部也不全都是忙的，若做一個區分，最忙的鄉鎮干部還是鄉鎮領導干部，即班子成員，其中又以黨委書記和鄉鎮長最忙。有一個鄉鎮黨委書記講，他今年以來沒有休息一天時間，最多也就是雙休日上班可以比往常晚一個小時而已。除書記鎮長，鄉鎮領導班子其他成員，一個月可能還有兩天休息。比較舒服的是坐班搞窗口服務的一般工作人員，可以按時上下班，上班搞服務，下班休息。當然，這個休息也是不保證的，因為鄉鎮經常會有中心工作，中心工作就要調配鄉鎮范圍內的人財物資源，就要組成各種工作組進行專項工作攻堅，任務沒有完成，誰也別休息。而當前鄉鎮中心工作又十分地多，鄉鎮一般干部也就可能十分地忙了。
有一個非班子成員的鄉鎮干部說，鄉鎮干部一年中真正可以休息的是八月高溫輪休假期，全體鄉鎮干部輪休，每批輪休時間為十天，強制休息。因為是強制休息，就可以放心出去。即使有緊急情況，也可以通過電話聯系，說明解釋，對緊急情況進行補救。除高溫假以外，其他假期鄉鎮干部都不可以隨意外出，外出必須要向領導請假，領導可能不批準不說，而且出現事故還要擔責。甚至越是假期越要擔責。鄉鎮干部任何時候電話都不能關機，“誰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么，永遠也想不到下一分鐘要做什么”，鄉鎮干部高度緊張，思想放松不下來，是常態。
訪談中，我對一位鎮委書記說，你們也有點太矯情了，從開年到五一，幾個月時間，你在家休息一天的時間都沒有？你自己休息放松，誰管得了你？你自己不休息又怪得了誰？他說，不是不想休息，是真的放松不下來，老擔心出事，所以越是休息時越是要工作，要預防萬一，以緩解自己擔心出事的焦慮。另外一個鄉鎮鎮長說，調入所在鄉鎮工作一年多時間，發生過幾件安全生產大事，一年都是風高浪急，每次都是僥幸過關，“實在是運氣好得沒治了”，想起來很后怕。鄉鎮主要領導最怕節假日，因為節假日最容易出現安全事故，在節假日前一定要進行細密的安全隱患排查，能不能排查出安全隱患是一回事，排查不排查又是另外一回事。也唯有通過排查才能緩解焦慮與不安全感。
二、
鄉鎮一級日常工作很多，每天收到的上級文件就可以達到數十份之多，大多數文件都要進行處理回復。常規工作以外，各種中心工作要耗費鄉鎮大量人財物力資源，僅僅應付各種會議、檢查匯報，幾乎就要占據絕大多數上班時間。不僅鄉鎮如此，市縣也往往如此，所以，縣委書記縣長要在周末給鄉鎮干部開會，因為市縣主要領導上班時間也都要被開會，只有到了休息時間才能擠出時間給鄉鎮干部開會。
上班時間要開會應付檢查，并不是說鄉鎮干部就沒有必須要做的實事，硬事。在當前多中心工作環境下面，幾乎每個鄉鎮干部都有必須要花費巨大精力去做的各種硬事，完成各項中心工作。上班時間要應付的事情太多，完成中心工作和硬任務就只能利用下班以后的時間，利用雙休日、節假日。只是下班時間還不夠，完成任務也只能按重要性排序，將趕急的關鍵任務先完成再說。也是因此，鄉鎮干部尤其是鄉鎮主要領導要完成工作任務，就要搭上幾乎所有休息時間，也就變成“5+2”，“白+黑”了。
以上只是明面上必須要完成的任務?，F在中心工作多，上級要求嚴，隨時隨地都在進行督查，各種檢查評比排名層出不窮。積極的鄉鎮要爭取將工作做到前面，排出好名次，消極的鄉鎮也必須防止被上級一票否決。有的事情只要認真做就可以過關，還有很多事情屬于“風高浪急”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生的小概率事件，一旦發生了，所有工作就都“一票否決”白做了。如何既做成事情又不出事，就是鄉鎮領導干部必須要關心的。一個鄉鎮黨委書記說，對于我們來講，最關鍵還不是身體累，而是心累，擔心萬一出事怎么辦，因此總是處在高度緊張狀態。因為怕出事，只要有空閑時間就到處走動，多檢查幾次隱患，靠走動來緩解壓力放松自己。身體累可以承受，心累，精神高度緊張，難以持續。
也是因此，即使鄉鎮主要領導完成了工作任務，他們也停不下來。也是因此，鄉鎮主要領導一年時間沒有真正放松休息一天時間，也就不是矯情而是真正放松不下來。
按這位鄉鎮黨委書記的說法，鄉鎮書記鎮長是100%緊張和心累的；一般班子成員要好一些，但也是100%感到有精神壓力，難以完全放松；一般干部則要好得多，除非鄉鎮安排了中心工作，雖然辦事大廳有全方位監控，有嚴格紀律，他們上班時不自由，下班了的時間卻可能是自由的，他們也因此是鄉鎮干部中最為輕松的人員了。
三、
鄉鎮干部尤其是鄉鎮主要領導之所以心累，不僅僅是要應付的形式太多，上級安排的中心工作、硬任務太多，而且是上級對鄉鎮要求高，督查嚴，不允許鄉鎮出現任何事故，任何一次鄉鎮出現的意外（小概率事件）都可能讓鄉鎮工作前功盡棄，讓鄉鎮主要領導前途盡毀。鄉鎮干部的心累甚于身累，是當前鄉鎮治理中應當特別注意的事件。
鄉鎮干部心累定律揭示了當前鄉鎮工作中責大權小，鄉鎮工作艱難不堪的一面。
2021年5月14日下午
（作者系湖南師范大學中國鄉村振興研究院專家委員、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院長，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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