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糧托市收購,河南、安徽、湖北等地,再次出現普遍的“賣糧難”。財新記者將目光放在河南——曾是中國第一、目前中國第二的糧食大省,其糧食總產量占全國的十分之一。
保障糧食安全素來是中央交給河南的政治任務。2015年,河南官方再次通報了糧食“十二連增”的成績,但不斷刷新的“成績”背后,庫存高企、無法消化、糧食陳化風險極大的問題全面暴露。反復出現的“賣糧難”和“買糧難”究竟誰之過?庫里糧食為何出不去?市場怎么了?中國目前這一套糧食安全邏輯是否已經走到盡頭?
2016年,中央“一號文件”決定從玉米開始改革托市收購,業內對這項改革仍有不同的聲音。糧食大省河南的故事,或許可以提供一些思考。
——編者
2015年12月20日,河南信陽羅山縣東鋪糧管所前,大大小小的卡車排起長隊,將省道兩側占據。糧管所院內,已經掛出紅底黑字告示:倉房已滿,停止收購,所有車輛不要再等,請自行安排,等待后果自負。不過,車隊并未散去。余湖村農民吳太忠已經排了七八天隊,他私下打聽到,“還有一點庫容”。他尚存一線希望。
信陽處于豫南,地跨淮河,位于中國亞熱帶和暖溫帶的地理分界線上,是傳統稻米產區。2015年,稻米豐收,質量也算上乘。然而,“賣糧難”再次出現。這兩年信陽托市糧基本只進不出,2013年、2014年托市收購的稻谷仍然壓在庫里,原有中儲糧直屬庫和代儲庫的庫容幾乎滿倉。據中儲糧河南分公司統計,2013年和2014年,信陽地區中晚稻托市收購量分別為173.8萬噸和117.3萬噸,預計2015年-2016年糧季托市收購量為150萬噸左右,倉容缺口達100萬噸。
2015年秋糧收購之初,交糧難情況非常嚴重。在多方人士奔走呼吁下,中儲糧新增了115個庫點,并將民企納入收儲行列,“賣糧難”有所緩解。不過,“廣泛動員”之后,記者在信陽羅山縣、光山縣、固始縣發現,排隊交糧仍是常態。固始縣,因毗鄰安徽,而安徽賣糧更難,許多糧食經紀人拉著大卡車跨省到固始交糧,又加劇了固始的“賣糧難”。
與此同時,米廠也在發愁。在羅山縣南天精米加工廠,姚老板拿出一份寫好的反映材料《國庫有糧賣不掉 私企缺糧買不到》給記者看。“托市再搞下去,米廠全部都要死光。”姚老板說,托市把稻谷市場價頂得太高,比大米銷售價還高,米廠難以收糧。在低價進口米沖擊下,南方市場已經丟掉,當地米廠已經破產大半。無奈之下,做了20多年大米貿易的兩夫婦已考慮建倉庫,來年爭取加入為中儲糧代儲的行列——不止一家大米加工廠打算這么做。
托市收購十年之后,中儲糧成為名副其實的“奶爸”。無論農民、國有糧庫,還是民營糧庫、民營米廠,都越來越依賴中儲糧。而市場越來越萎縮,甚至到了毀滅的邊緣。
農民的痛和希望
“托市收購好得很,為農民著想。不這樣,田沒人種。”問起托市收購怎么樣,上石橋鎮金崗村千畝土地大戶葉陽貴毫不猶豫地說。
不止葉陽貴,由于政府定的稻谷最低收購價成了市場上最高收購價,把稻子賣給國家,是農民的第一選擇。“早些年,農民還存糧觀望。但國家托市結束后,市場價格就往下跌,現在農民都不存糧,能賣就賣。”前述南天精米廠的姚老板說。可是,2015年糧食格外不好賣。“排隊排了八天。”在信陽包地的浙江人張連勝很為賣糧發愁,“希望糧庫多開一點”。在信陽大大小小的收儲點,滿是焦急的農民和經紀人。
政府和中儲糧壓力也很大。當前,南方稻谷、東北玉米庫存積壓,國家相關部門以及地方政府相當頭疼。去庫存是第一要務。
在信陽,無論是在中儲糧信陽直屬庫,還是記者調研的中儲糧代儲點,2013年的稻谷都還沒有拍出去。據統計,2015年國家累計投放托市收購來的政策性臨儲稻谷10111萬噸,實際僅成交533萬噸,成交率5.27%。稻谷放一年后口感就下降明顯,兩三年后,稻可能就無法食用了。
舊糧未出,新糧又豐收。雖然庫容嚴重不足,中儲糧河南分公司一開始并未打算大幅增加庫點。
一位熟悉當地糧食系統的人士猜測,河南中儲糧公司不想增加代儲點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避免管理風險。
2011年中儲糧河南窩案爆發,河南分公司幾乎傾覆,震驚全國。總經理李長軒“落馬”,后被判處無期徒刑。受查處者涉及中儲糧河南分公司干部員工81人,包括26名直屬糧庫主任等處級干部。出事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和代儲庫之間利益輸送。新任總經理就任后,在代儲庫問題上格外謹慎,切割了同民營糧庫的關系。倉容矛盾連年積累,出現了這些年來最嚴重的“賣糧難”。
新華社曾披露,許多糧站不收糧,“走后門”的“人情糧”頻現。多方反映下,中儲糧河南分公司新增空倉容190萬噸,將25家民營企業也納入收儲,倉容63萬噸。從總量上看,應可以解決“賣糧難”。
不過,財新記者在信陽羅山縣調研時,時至第二批庫容大部分收滿、第三批庫容未開。很多代儲點已經不收糧了,附近的農民只好把糧拉到私人糧站或大米加工廠。在固始縣,已經沒有庫容可以增加。
即便找到收糧的糧庫,排隊三五天也是常態。姚老板也往代儲點送糧。他總結,私人庫一般排隊1天-4天,國有糧庫則要1天-10天,甚至有排隊十幾天的。各種克扣幾乎無法避免。不少農民反映,有的私人糧庫的磅秤直接100斤少1斤,水分、去雜、卸車等各環節都有貓膩可做,亦不可杜絕人情利益勾兌。
國家制定的最低收購價是1.38元/斤,農民最后拿到手的價格多在1.30元/斤左右。如果一些收儲點克扣再多些,農民拿到手的實際和賣給米廠差不多。
一些固始縣農民告訴財新記者,2014年賣糧沒有這么難,那時候米廠還收。姚老板告訴財新記者,2014年自己咬著牙按1.29元/斤收的,2015年實在承受不住了,只敢收1.25元/斤。
米廠快死光了
農民對政府托市強烈呼喚,下游的大米加工廠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信陽市平橋區五里精制大米廠,做了快20年大米加工的陳品章家徒四壁。他已賠了100多萬元,今年沒有再收稻子。陳品章說,政府托市收購以后,糧食便宜了沒法收,大米又沒人要,“米廠已經基本被搞死了”。在另一個收購點,記者又碰見陳品章的兄弟、種糧大戶陳品玉。他說陳品章還欠著他50多萬元,要不回來。
姚老板夫婦1993年開始做糧食貿易,年景好的時候一年可以發200個車皮,現在一年只能發三四十個車皮。在他的印象中,真正市場開始不好是2013年,政府收購太多了。兩年下來,不算新增投資,就虧了200萬元。2013年,他們投了70多萬元進設備,想把米質弄得好一點,結果事與愿違。姚老板告訴財新記者,現在南方市場已經快失掉了,主要是沒有糧源。每年5月到9月,南方市場很好,但市場上沒有稻。而臨儲稻谷價格貴、質量差,許多糧庫在收儲時優質稻、雜交稻不分,長短不分、種類不分,有的還摻陳化糧。糧食加工是一個微利行業,面向市場,直面老百姓,不得不精益求精。這些糧食沒法要,沒法流通,在庫里成了“死糧”。
“如果狀態繼續,2016年再支撐一年,2017年完蛋。”同樣搞了十來年糧食貿易的羅山縣某民營米廠老板說。“稻強米弱”,米市價格起不來,除了托市因素,進口沖擊亦不可忽視。泰國、越南等地進口米到口岸不過一元多,很快占據了低端工廠米市場。“打電話給別人,別人不要,嫌價格高,壓價很厲害。”羅山縣東鋪糧食有限公司的易明寧說。
信陽山信米業是河南最大的大米企業,生存也很艱難。“2014年保本、2015年市場更差。現在人員減了30%,開工率有30%就不錯了。”信陽山信米業總經理夏傳軍說,在廣東原來一年能銷售兩億元,現在只有幾千萬元,部分市場轉到武漢、河南等內地,而小米廠基本都死了。
按照海關總署統計,2015年,中國進口大米338萬噸,同比增長23%,占國內產量比例不足2%。據夏傳軍觀察,正常進口加上走私,進口大米已經占領了珠三角四分之一市場。國家稻谷進庫,外貿糧在市場上轉。
作為實力相對雄厚的大廠,山信尚能通過多地找糧源,緩解糧源緊張問題。夏傳軍告訴財新記者,5月、6月就開始做準備,多種渠道、多個地方找糧源。不然7月至9月青黃不接的時候,農民不存糧,市場上沒有糧源,拍賣價格又太高。2015年為了拿配額,拍賣了一部分臨儲糧,去拉糧的時候,糧管所的人說,你們腦袋進水了,這么高的價格還買。最終,去年拍賣的500噸臨儲老糧,每噸虧了400元。
如今,山信米業、羅山縣東鋪糧食有限公司等已經成為中儲糧的代儲庫點。2015年,河南中儲糧大幅增加代儲庫點,解救了一批瀕死的米廠和糧庫。姚老板夫婦也在考慮建庫,“這樣下去,建庫的人還要多”。貿易做不下去,去分一碗政策飯,對于很多米廠來說,是不得已的選擇。
全都系于中儲糧
中儲糧似乎越來越成為市場上惟一的收購主體。對此,常征(化名)憂心忡忡。常征是中儲糧系統的一名干部。自2015年秋糧收購全面啟動以來,他周末幾乎沒有歇過,壓力很大。一個飯局上,有人說中儲糧現在是絕對的“奶爸”。常征表示,中儲糧真的承擔不了那么多事情。讓中儲糧去監管代儲庫,管理成本、風險很大。
河南窩案早已說明,代儲點失控,不是杞人憂天。媒體曾披露,在各種利益勾兌之下,最多時,河南小麥托市收購的企業糧庫庫點達到4200多個。
國企、民企紛紛建庫,欲加入代儲隊伍,這對于常征以及當地糧食行業的人來說,并不陌生,2009年就上演過一回。當時,2008年庫容不夠,農民“賣糧難”。于是許多國有和民營糧食企業——這些民企往往和糧食系統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紛紛動此腦筋。
“當時建的庫能把糧食裝兩遍。”一位信陽糧食行業的資深人士說。恒豐公司是2004年糧食流通體制改革后成立的國有企業。對于人力老化、還有歷史債務負擔的改制國有糧庫而言,走市場化道路難,繼續想辦法吃政策飯,似乎是優先選擇。2009年恒豐公司花了300萬元建庫,但一閑置就是四年。“中儲糧帶大的國有糧庫玩,小的也不帶。”一位恒豐公司負責人說。2015年,恒豐公司終于吃上了收儲飯,拿到一萬噸收儲指標。
固始縣也是如此,一些改制后的國有糧食企業并沒有走上市場道路,而是繼續倚靠托市收購生存。
民企光山縣同富糧食貿易有限責任公司的田老板曾是當地糧食系統干部。2009年,田老板投巨資3800萬元建庫,目標直指收儲,可收稻谷9.6萬噸,或小麥13萬噸。然而,2009年、2010年做了兩年代儲之后,倉庫就一直閑置。2015年,民企代儲大門重新打開,終于拿到6萬噸收儲指標。
前述羅山縣民營米廠有8萬噸庫容,2015年拿到6萬噸代儲指標。山信米業2014年底拿到1.2萬噸指標,2015年又拿到2.4萬噸。眼見國企、民企都愈來愈依賴中儲糧,市場一端越來越窄,庫里糧食越堆越多,常征深知,這是死路。“保管費用高,品質下降。我們做糧食的,看著心疼。”常征說,市場必須多元主體,不能就中儲糧一家,供銷都交給中儲糧,解決不了。
如何盤活市場
在大米企業加入收儲之后,2015年的秋糧收儲釋放出一些積極信號。
儲備市場化是一些政策建議者提倡的。大米企業加入收儲,使得斷裂的產供銷鏈條有了彌合的可能。
“收來的糧食自己用”,是這些民營大米企業打的小算盤。如此不僅可以獲取糧源,還可以省去運輸費用。“我們就是按大米廠的標準收。”前述羅山縣民營米廠老板說,“民企知道什么糧食好,什么糧食好保管。”收的時候也長短分開、不同種類分開。不分開,米廠沒法用,只能做酒。有的國有糧庫甚至白麥、紅麥都不分。
山信米業只收優質稻,并且花20萬元裝了24臺空調。不過,目前的臨儲糧拍賣,為避免“轉圈糧”,并不允許企業拍自己庫里的糧食。這些米廠或許只能另辟蹊徑。在常征、夏傳軍等人看來,必須把托市價格降下來。首先,庫里2013年、2014年的糧食必須放棄順價銷售,越早越好。進口走私,無論怎么堵,都是堵不住的,只能靠價格,把進口擠出去。再者,最低收購價不能再成為最高收購價。托市收購應該起兜底作用,不應該成為保護價,不應該擔負提高農民收入等功能,“出必須市場價,收不能比市場價高太多”。
承受市場動蕩對于弱勢農民而言,無疑是痛苦的。價補分離以及加強農業保險,是政策面主流思路。在原河南省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王永蘇看來,如果不減少農民,單純靠補貼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農民收入問題。多數農民不可能在一般農村就地全面小康,城鎮化是必由之路。必須把農民進城的門檻降下來。尤其是要發揮中心城市吸納農民的作用。
2015年河南小麥、玉米價格大幅下跌后,一些農民已經外出打工,農業內部結構調整也在進行。在豫南某市,當地農業局人士告訴財新記者,小麥秋播面積減少了15%-20%左右。有的農民把原來打算種小麥的田空出來,打算年后種花生等作物。
農業內部結構調整的空間其實不小。只不過,過去,在對糧食安全的一味強調,以及托市收購導致優質不能優價、品種脫離市場需求下,這樣的調整難以有效。一位長期從事河南發展戰略研究的人士告訴財新記者,保障糧食安全對河南來說是必須承擔的政治責任。每任河南主要領導就任時,中央交代的任務必有保障糧食安全。在河南曾經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家制藥企業和農民簽訂協議,搞了萬畝中藥基地,既增加農民收入,又滿足市場需求。當地作為政績帶當時的省委書記去看,卻遭到省委書記嚴厲批評,要求改回種糧。就在2014年底2015年初,北京來的督查人士還反映,河南有企業在黃河灘地大面積包地種草、放羊,威脅糧食安全。
即使糧食內部結構調整,也大有空間。泰國、越南等東南亞地區,大米一年三季,多數米口感不佳,憑價格占領低端市場。多位米業人士告訴財新記者,現在國產大米市場已經發生變化,對品質、品種的要求凸顯。而由于托市收購,農民往往只顧產量,一些沒有市場的品種,仍在大面積生產。小麥也是如此,中筋麥多了,做面包的強筋麥和做餅干的弱筋麥則依賴進口。河南一些做強筋麥和弱筋麥的,產業化程度高,根本無需依靠托市收購。
這位人士表示,實踐一再證明,政府對糧食收購設計的“敞開收購、順價銷售、資金封閉運行”只是假設的理想狀態。“敞開收購”,庫容夠不夠?順價銷售,順不順得出去?這個過程,耗費巨額財政補貼,還產生大量腐敗行為。
糧食問題千絲萬縷,要理順可以歸結為一點: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財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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