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成都到雅安市,100多公里,走高速,一個多鐘頭就到了;從雅安到隸屬于這座城市的雪山村,直線距離僅85公里,但車開了將近四個小時。
這條通往西藏的省道,蜿蜒顛簸,一邊是陡峭的高山,一邊是湍流的江水。時不時有土方車相向而過,塵土飛揚。
坐在車上,筆者很難不去想象地震發生時這里的場景:天崩地裂,山體滑坡,這條道路是多么容易被泥石掩蓋,而打通這條 “生命通道”又是多么千難萬險、而刻不容緩的任務。
那樣的場景僅在過去的十年里就出現了兩次——2008年汶川大地震,與2013年雅安大地震。
筆者此番的目的地,雅安寶興縣穆坪鎮雪山村也經歷了那兩次大地震。前一次,該村的房屋嚴重受損,但與汶川、北川等重災區相比,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還不算太慘烈;而后一次,整座村莊幾乎都被夷為平地。
然而,三年之后的今天,這個村莊出現了 “精品民宿”、“休閑旅游”的招牌。在中國扶貧基金會的看來,雪山村是中國災后重建的一個典型、一個值得推廣和效仿的模式。
中國扶貧基金會副秘書長王軍,稱 “雪山村模式”為他們“精準扶貧”的“4.0版本”——
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扶貧幫困,主要就是給錢送物,然而那些物資就像倒入漏斗的沙粒,很快就流失得一干二凈。甚至有村民拿了錢就直接去買酒、喝個爛醉。
從2002年開始,他們開始探索“整村推進、綜合發展”;2004年到2007年,他們在大涼山的五個彝族村莊實施了為期三年的項目,在項目總結評估的時候,村莊的基礎建設確實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可惜幾年后他們回訪,卻發現村莊都已迅速破敗,“一夜回到解放前”。
2008年以后,他們開始嘗試以“村莊合作社”為載體的扶貧模式,支持農戶進行專業化合作;合作社采取“分股分紅不分本”的模式,是村莊資源管理、經營和經濟收益分配的主體。作為這個“3.0版本”的代表,玉樹甘達村的合作社想出“運輸車隊”這個產業方向,并獲得了成功,但在農民賺到真金白銀的同時,整個鄉村的基建、環境與風貌,卻沒有什么變化。
如今的“雪山村模式”是調整后的又一次出發。一方面,它強調以“合作社”為平臺的產業發展,而另一方面,也堅持農村生態的整體提升。在扶貧基金會入駐遭受雅安地震重創的雪山村后不久,該村就成立了合作社,并且確定了“鄉村旅游”的產業方向;于是,當災民們走出過渡安置房、開始重建家園的時候,他們蓋起的,就是具有民宿功能的房子。
新建的雪山村位于半山腰。大部分新樓都是三層樓,其中一、二層是村民起居、活動的地方,第三層則為四星標準的民宿。這樣的安排透出某種動人的氣息。至少,比起眼下流行的那種“鄉村旅游”運營模式——大公司四處拿地、遷出農民、回頭還讓農民回來做服務員,這里,農民還是主人。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村民們可以過上好日子。”雪山村村支書李德安對筆者說。今年52歲的李支書,是土生土長的雪山村人。1986年,他走出大山,成為中國第一代“農民工”中的一員;幾年后當上包工頭(或曰“致富帶頭人”),帶領村里的兄弟外出打工;1997年,他成為當地一家建筑公司的老總,賺了不少錢;2005年,他轉身當了月工資只有1222元的村支書,直至今日。
和今天的城市居民對于農民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李德安見多識廣、思維敏銳,語速極快的言談中有無數的新概念、新名詞。他認為雅安地震后國家的救災扶貧是雪山村轉型發展的一次契機。“我們要把農村建得更像農村。”他說。為此,他在微信上關注了百來位相關領域的研究者及公眾號。
還沒有進入房間,就可以感覺到此間民宿的“高大上”。所有房門都安裝了用密碼開啟、單價超過200元的智能鎖,這是國內某家正在發起“一鄉一宿”計劃的公司免費提供的。房間內,裝修考究,家電精良,床品、拖鞋、洗漱用品皆為上品。在此住宿一晚的價格僅兩三百塊,與沿海地區的鄉村精品民宿相比,算得便宜。
但在享受的同時,筆者心中有隱隱的不安。因為這種高規格、大投入的民宿,讓它的建造者背上了頗為沉重的債務。雅安地震后,確實有大量的救援資金涌向此地,但那些資金主要被用來投入村莊公共活動空間的建設;至于村民建房,盡管中國扶貧基金會會投入一部分資金(大約一戶建筑補貼一萬多),當地政府也有一定的補貼,但真正的大頭還是村民自己出。一幢房子蓋起來,材料加人工超過50萬;僅三層民宿的裝修,也要20多萬。因此,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村民,每家都背上了幾十萬的銀行貸款。
可以想見的是,不少村民家庭拒絕加入“合作社”。一位34歲的村民坦率地告訴筆者,他打心眼里覺得這個項目“沒什么希望”,“這里有什么看頭?城里人為什么要跑那么老遠的路來我們村?”他還透露,從去年9月試營業到去年年底,一家經營還算成功的民宿只賺了3000元錢,“還不夠還利息的!”
而對于已經投下血本的村民,他們將希望寄托于計劃今年7月建成通車的“快速通道”。如今,從雅安到雪山村,需要開三到四個小時的車;而那條在建的快速公路會將車程縮短至40分鐘。在村民的期冀中,交通的便利將帶來滾滾的客流以及可觀的經濟收入。
在雪山村考察的短短兩天時間里,筆者時時被當地老鄉們的熱情淳樸所打動。他們真誠地對我微笑,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們家“耍耍”,當我贊美他們家自制的臘肉好吃,他們開心地送了我一大塊,“娃娃,帶回家去吃” ——這樣美好的、善良的、勤勞的人民,真正配得上幸福安樂的生活。
但與此同時,筆者卻也有擔憂:如果此地真的成為旅游熱點,當財富裹卷著市場思維與資本邏輯蜂擁而至,這里的民風民俗還能保持么?
當然,這種擔憂在本質上是無恥的:一個被城市人消費的對象,其“價值”存在于它的種種“前現代性”中。于情于理,我們都沒有任何資格、任何權利去限定鄉村的發展——更準確地說是讓它保持“停滯”。
正因如此,今天的雅安雪山村在筆者眼中最“正面”的一點,是這個“民宿旅游“的項目讓曾經在外打工的男人紛紛回鄉。2013年之前,這是一個典型的“空心村”;而地震之后,男人們回來了,帶著他們對家鄉遭受天災的痛楚,以及今后在家鄉好好生活的決心。在外面建筑工地做活的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建起了自家的新樓;為了讓新家能扛過8級地震,他們主動將建筑材料中的鋼筋比例提高到18%;即使房子蓋好了,他們也并沒有離開。
即使那個向筆者吐槽、覺得沒有多少游客會來此旅游的80后村民也不例外。“我當然還是希望這個項目能做好。如果它成功了,我就開一家KTV;如果它不成功——”,他說:“那我只能再出去打工了。否則怎么辦呢?”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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