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四點,從夢中醒來,朦朧中覺得窗外哪兒不對勁,對面的樓不見了。先是以為玻璃上有水汽,伸手去擦,一下子就醒了。連續幾天的紅色預警在今天零點結束,而霾不見少,反而更重了。
現實不斷刷新人們的認知,從前陌生的事物、難以想象的事物、科幻末日的事物,成為生活的常態。
洋垃圾早就存在了。綠色和平組織在2003年就對貴嶼的進口電子垃圾展開了調查。只不過,很多人不愿意承認,不愿意正視,并且努力遮掩。王久良的紀錄片《塑料中國》,就如他的上一部紀錄片《垃圾圍城》一樣,又一次把那些早就普遍存在的,一直被人忽視、被人遮掩的事物,呈現在亮麗光鮮的都市君子面前。它們雖然是難以想象的,但并非是難以理解的。
“洋垃圾”一詞包含兩個關鍵詞,一個是“垃圾”,一個是“洋”。
垃圾問題是工業文明的內在問題。一切社會活動和經濟活動,都同時伴隨著物質與能量的轉化。物質不滅,能量守恒,天上不會掉餡餅。工業社會中的一切,小到別針、手機,大到樓群、公路,歸根結底,都是來自于森林、礦藏、天然水體,亦即大自然本身;而在它們退役之后,都將成為垃圾——固態的、液態的、氣態的,以及耗散熱。廣義地看,霧霾也是垃圾的一種形態。
從物理學的角度,垃圾是一個物理系統在運行一個周期之后排出系統之外的高熵狀態的物質和能量。物理系統可大可小,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區、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乃至整個人類社會,都可以視為一個物理系統。所以工業社會的運行,歸根結底,就是把森林、礦藏、天然水體——低熵狀態的物質和能量——轉化為不同形態的垃圾。技術越發達,就越快越多地把自然轉化成垃圾。工業文明,就建立在垃圾堆的旁邊。作為一個物理系統,必然要有垃圾輸出。就好比一個人,必須要吃飯,也必須要排泄!所以,垃圾不可避免,并且必須要排除到系統之外。但是,哪兒是外?
“洋的垃圾”,是全球化過程的一部分。現代化的全球化和全球化的現代化,其實是一個資本運行的食物鏈。這個食物鏈同時也是一個物質和能量的轉化鏈條。它的運行機制是,第一,上游優先獲取下游的能源和資源(低熵狀態的物質和能量);第二,上游要能夠把垃圾(高熵狀態的物質和能量)送到下游去。兩條缺一不可。一個現代化國家或者地區,需要有自己的下游,這是它存在的前提。從前我們關注的是這個鏈條的前半截,而垃圾問題,則是這個鏈條的后半截。
在任何一個地理區域中,都存在上游與下游。從全球范圍內看,美國是上游,歐洲、日本是上游,中國、非洲、南美是下游;從中國范圍內看,東部沿海、京上廣是上游,西部是下游;從北京看,城市中心區是上游,周邊區縣是下游——所以會有垃圾圍城。垃圾永遠從上游轉向下游。
一個傳統地區要想加入全球化與現代化的游戲,只能從下游進入,那就意味著,為上游提供能源和資源,同時接受上游的垃圾。
垃圾轉移的方式有直接的,有間接的,并且主要是間接的。間接,就更加隱秘。工業文明的全球分工,制度性地規定了垃圾轉移的方向,確定了垃圾轉移的合法性。那些有污染的工廠被轉移到下游,而產品則送往上游。處于上游,既可以享受產品,又不承擔環境后果。比如iPhone、iPad,在中國生產,利用中國的能源和資源,污染中國的土地、空氣和水源,剝削中國底層勞工的勞動,而產品則走向全世界——的上游。
直接的方式,就是“洋的垃圾”。在iPhone用過之后,成為電子垃圾,還可以再出口到中國來。這就走完了上游剝奪下游的食物鏈全程。
上游總是以或明或暗、或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向下游輸送垃圾,但是下游并不是一定要接受洋垃圾的。盡管全球化本身隱含著上游對下游的掠奪,但是在形式上,是以公平貿易的面貌出現的;而在道義上,下游更加沒有義務接受上游的垃圾。
所以洋垃圾問題,又是一個本土政治的問題。
雖然接受洋垃圾的國家并不在少數,除了中國之外,還有如印度、巴基斯坦、菲律賓以及非洲某些國家也接受洋垃圾。但是,同樣我們也可以看到,并不是所有的下游國家、下游地區,都是洋垃圾的傾銷地。即使一個“貧窮的”國家,也可以堅持自己的尊嚴。“1987年春天……一艘裝滿垃圾的駁船在紐約港和墨西哥灣之間尋找垃圾場:經過五十天的海上航行和被六個州拒絕駛入港口卸船后,又漂回了出發的港口。”
中國的洋垃圾問題,存在兩方面的原因:一是觀念,二是政治。
關于垃圾問題,一直有一種流俗之見,即“垃圾是放錯了地方的資源”。這種觀念是基于對科學及其技術的無限信任,是科學主義在垃圾問題上的表現。這種觀念相信,垃圾問題是技術問題,可以隨著技術進步而解決。這種觀念基于對物理學的粗淺理解,只看到了熱力學第一定律:物質不滅,能量守恒;而未能理解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增加原理。所以才會相信物質的循環。比如,相信技術手段可以把電子垃圾中的貴重金屬逐一提取出來,重新成為原料;相信技術手段可以把廢紙、廢塑料重新變成相差不多的紙和塑料;相信技術手段可以提取出污水中的污染物,使水變清,使污染物變成原料;相信技術手段可以吸收霧霾,將其中的pm2.5壓成寶石……按照這種理論,現在越來越多的垃圾堆,將來也可能重新被某種神奇的技術變成一個個碩大的寶藏。
熱力學第二定律即熵增加原理是說,一個現實的熱力學系統,它的熵總是會增加的。一個小的系統的任何熵減,都需要從外部注入能量,并且導致包括小系統在內的更大系統的熵總體增加。2005年,液態苯進入松花江,苯在江水中擴散,這是一個熵增的過程。試圖通過技術手段,把已經擴散的苯從江水中提取出來,那是一個熵減的過程,是一個在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過程。
從銅礦石中提取銅,對于礦石這個小的系統,是一個熵減的過程。一來,要實現這一點,需要付出巨大的能量;二來,如果把整個礦山作為一個系統,則是一個熵增的過程,因為在生產的過程中會有污染,會有廢渣。大塊的金屬銅被切碎,分布到一個個電子器件中,這是一個熵增的過程。這些電器變成電子垃圾,運到貴嶼,貴嶼的打工者把銅再從一個個器件中提取出來,這是一個熵減的過程。被提取出來的銅,的確變成了新的原材料。于是,電子垃圾就成了資源。也只有在這個觀念之下,進口垃圾才具有政策上的正當性。
但是,在貴嶼提取金屬的這個熵減過程,并不能自發地產生,而是有代價的。首先,當然是要付出能量的。其次,這一點更重要,從更大的系統考慮,則必然還是一個熵增的過程。無論技術多么先進,都必然會產生廢水、廢氣、廢渣,必然會導致空氣污染、水土污染。因而,總的來說,這種所謂的變廢為寶,是得不償失的。
而這樣的行為、這樣的行業之所以能夠存在,之所以能夠賺錢,之所以能夠被政府默許,是因為:1,工人的勞動力成本遠遠被低估,工人的勞動保護幾乎沒有被計入成本;2,環境代價沒有被計入成本。
這樣的經濟發展,短期內貌似賺來了錢,獲得了GDP,從長期看,無異于賣血賣腎,自絕生路。
固然,在現代化初期,很多地區是以出賣資源污染自己的方式進入全球化食物鏈的。但是終究,極少會有人認為,賣腎買iPhone是明智的選擇。在《塑料中國》里,即使是沒有多少文化的底層打工者都能質疑:如果廢舊塑料能賺錢,為什么美國人自己不去賺,要運到中國來?難道中國的處理技術比美國還高,難道中國的處理技術美國沒有?
到了今天,這樣的模式依然還能夠存在,是因為,那些賺錢的人,賣的不是自己的腎,而是別人的腎!在貴嶼這個模式里,被賣掉的是打工者和本地人的腎,打工者付出血汗與身體,本地人將要承擔環境破壞的代價,而賺大錢的人,則遠在貴嶼之外。
所以,中國的洋垃圾問題,還是本土政治問題,直言之,就是腐敗。這里又包括兩個層面。其一,現行的法律法規為洋垃圾的進入留下了很多空子;其二,即使現有的法律法規,也并沒有被嚴格執行,總有特殊人物能夠突破禁令。
對于很多社會問題,人們本能地會想到兩個解決途徑:一是技術解決,二是管理解決。就垃圾問題而言,技術解決可以突破的空間并不大。而在管理上,我們對于自己的垃圾,還有許多工作沒有啟動,比如政府主導的全面的垃圾回收系統尚未建立。當然,由于垃圾問題是工業文明的內在問題,無論怎樣的技術,怎樣的管理,在工業文明的框架內部,都是無法解決的。垃圾問題的徹底解決,要到生態文明的框架中尋找可能性。
但是,就現實而言,中國的洋垃圾問題,卻是完全可以解決的!主要的責任在政府。首先政府要改變觀念,放棄“垃圾是資源”的想象,建立嚴格的政策防線;其次,政府要下決心,嚴格執法,御洋垃圾于國門之外。在具體的操作層面,需要環境NGO的參與,需要媒體的參與。
曾經見過有企業家這樣發問:當年沒有錢的時候,我們造偽劣產品,造低端產品,現在我們已經很有錢了,怎么還在造偽劣產品、低端產品呢?
如果說,上個世紀,中國剛剛加入現代化的食物鏈時,不得不為上游提供能源和資源,不得不接受上游的垃圾,可是現在,我們已經很有錢了,我們已經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了,怎么還在接受別人的垃圾呢?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公眾號 科學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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