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將在全國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隨后，各省市都發布了《關于深入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告》，并列出了目標任務和打擊重點，其中多種類型黑惡勢力涉及農村基層政權相關問題，如把持基層政權、操縱破壞基層換屆選舉、壟斷農村資源、侵吞集體資產的黑惡勢力；利用家族、宗族勢力橫行鄉里、稱霸一方、欺壓殘害百姓的“村霸”等黑惡勢力；在征地、租地、拆遷、工程項目建設等過程中煽動村民鬧事、組織策劃群體性上訪的黑惡勢力等。農村黑惡勢力并非短期存在，它是如何演變并滲透進基層政權？又該如何標本兼治？
早在20世紀上半葉，學者杜贊奇便發現，國家在開啟現代化建設的過程中，為了加強對鄉村社會的控制，尤其要從鄉村社會汲取財源，依靠原有的鄉紳這一保護型經紀，不僅無法實現國家的擴張目標，甚至連解決偷稅漏稅問題都缺乏有效的手段。為此，國家不得不起用或者說有意起用更多的吏役來作為國家經紀人進入村莊收稅，這些吏役便是基層社會中的灰黑勢力或村落中的邊緣人，由此形成了營利型經紀。營利型經紀的崛起必然導致其與農民的沖突和緊張關系加劇，基層政權的合法性喪失，從而進一步加劇賦稅征收的難度。而國家即便了解營利型經紀的掠奪行為，也無力控制，反而只能更加依賴營利型經紀，給他們更多的好處，來達成其提取資源的目標，國家政權內卷化。這一矛盾的加劇也是共產黨得以動員農民起來反抗并最終取得革命勝利的重要原因。
建國以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國家政權通過革命取得了強大的合法性，重新塑造了國家與農民的關系，國家控制鄉村社會的經紀體制首次得以消解，一方面，依靠革命建立的新政權帶來的合法性，使得國家、基層組織與農民共享并認同同一意識形態。另一方面，其制度化的根本在于國家建立了強大的“權力的組織網絡”，以組織建設替代了經紀模式，成為國家政權建設中重要的一環，以此完成了國家與農民的有效對接并避免了陷入內卷化的困境。正如黃仁宇指出，在中國農村建立現代國家的基層組織是中國共產黨在建立現代國家上的最大成就。
20世紀80年代以后，人民公社制度解體，中國農村開始實行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基礎的經濟制度和以“鄉政村治”為架構的政治制度。新的政治經濟制度在80年代大大增加了農民的積極性，這一時期國家賦稅相對較輕，干群關系較為和諧，農村社會也相對平穩。但進入1990年代中后期，中國的大部分農村再次爆發重大經濟社會危機，農民負擔大大加重，干群關系日益尖銳。1990年代開始施行的“分灶吃飯”及“分稅制”改革，使得財稅資源自下而上集中，導致地方政府事權與財權的不匹配，但國家在加快推動現代化的建設的過程中，又下達了很多達標升級任務，并通過壓力型體制層層轉移至地方政府，從而導致地方政府進一步將這一矛盾轉移給農民群眾。但這一時期，國家與基層組織已經失去借制度化、組織化的手段以從老百姓手中強制提取資源的能力，便只能采取各種懲罰、激勵的手段對鄉村干部進行誘導，鄉村干部很快結成利益共同體，吃拿卡要并進一步增加了稅費負擔和收稅難度。為此，鄉村組織便專門組建稅費征收工作隊，即通過如村民所言及的“牛鬼蛇神”等灰黑勢力來強行征稅，干群關系空前緊張，基層政權再次陷入內卷化。
21世紀初，農業稅費的全面取消徹底結束了國家從農村汲取資源階段，并進入以工補農的新時期。然而，國家資源的輸入與地方資源的開發，鄉村社會形成新的利益場。由此，一方面，包括一些富人（部分本身就具有灰黑勢力北京）、灰黑勢力的各種力量便會主動靠近這些領域，爭先著通過家族勢力以及賄選、脅選等手段進入基層組織，意在從中謀利。另一方面，資源輸入或項目落地的過程中，國家和地方政府仍然面臨如何對接分散的小農的困境。無論是地方政府的商業項目開發，還是農村的公共品供給，都出現了大量的釘子戶、上訪戶等現象。這些釘子戶和上訪戶既有部分權益未能獲得充分保障的群體，也有謀取超出正常標準的謀利者。在目前高壓的維穩體制下，發展與穩定存在較大的張力和矛盾。地方政府出于自利性的考慮，在處理矛盾時，基層組織便會采取各種變通行為，以花錢買平安，甚至主動通過引起灰黑勢力打壓釘子戶、上訪戶，或者主動邀請一些黑白兩道通吃的富人來主政，以此維持“不出事”的基層秩序。無論是主動或被動的方式，在資源輸入的背景下，農村基層政權都在遭遇灰黑勢力的滲透。
從灰黑勢力滲透基層政權的歷史演變進程來看，其核心是對鄉村利益的爭奪，這既可能出現在國家自下而上提取資源的時期，也可能出現在國家自上而下輸入資源的時期。之所以灰黑勢力能夠滲透基層政權，與灰黑勢力本身的主動靠攏有關，但更根本在于國家無法對接分散的小農問題。鄉村基層組織本身治理能力的孱弱及其自利性，使其容易利用國家與農民之間的信息不對稱，通過或被動或主動的與包括灰黑勢力在內的地方社會力量結盟，實現基層治理的短期目標，并謀取個人利益的最大化。
因此，對于國家來說，防止灰黑勢力滲透農村基層政權，既需要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讓灰黑勢力獲得嚴懲，維護群眾的人身和財產安全，避免國家和地方資源被灰黑勢力侵蝕。更要從根本上清除灰黑勢力滋生的土壤，強化基層政權的治理能力，重建國家、基層組織與農民之間的關系。建立農民與基層組織之間的利益連帶和利益制衡機制，并抓住資源輸入的契機，激活村民自治，重建鄉村社會。真正充分動員和組織農民參與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增強對國家資源輸入和地方資源開發的知情權、參與權、表決權和監督權。只有基層政權具備強有力的治理能力，以及群眾形成組織化的力量，方能共同克制灰黑勢力對農村基層政權的滲透。
作者系北京工業大學文法學部副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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