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湖北省官橋村老年人協會的分析
一、問題的提出
(一)新時期鄉村建設的兩種路徑
近年來,學術界和政界都在熱議鄉村建設,主要有兩種思路:一種相對激進,另一種相對保守。激進的鄉村建設思路強調的是產業路徑、精英主體和發展導向的模式,這是當前鄉村建設的主流思路。這一思路聚焦于通過經濟發展來繁榮鄉村,如通過國家資源的投入和整合實現農業產業升級、發展農業生產(徐勇,2006),或者是通過發展鄉村旅游實現鄉村振興(詹國輝、張新文,2017),其最終目標是發展導向的,是要建設“強富美”的鄉村,讓農村既能實現經濟發展,又能保持青山綠水。在激進的鄉村建設思路之下,鄉村精英或鄉賢成為承接鄉村建設的主體(李珂,2018)。保守的鄉村建設思路強調的是文化路徑、群眾主體和秩序導向的模式。這一思路認為,鄉村建設要著眼于鄉村的長期發展,不能僅僅局限于經濟層面的物質生活條件改善和農村基礎設施建設,還要對農村社會制度和文化進行重建,探索解決農村問題的根本辦法。在保守的鄉村建設思路下,鄉村建設的主體是廣大人民群眾,如何在鄉村建設過程中真正發揮農民的積極性,是這一思路關注的核心問題(趙旭東,2008)。
(二)以老年人為主體的鄉村建設
回應鄉村社會的內在需求是鄉村建設的應有之義。當前,中西部農村青壯年大量外出、基本是老年人留守鄉村,在此背景下,片面強調鄉村建設的產業發展模式,反而可能強化對老年人的社會性排斥。在這個意義上,面向老年人的鄉村建設便具有了現實意義。如何將老年人納入鄉村文化建設的模式,激活鄉村老年人的主體性,使老年人成為鄉村公共文化的擔綱者,無疑具有重要的鄉村建設意涵。新時期的鄉村建設需要著眼于鄉村社會的時代背景、制度結構和社會基礎,探索有效撬動鄉村社會的支點。基于此,本文將立足鄉村老年人群體,圍繞老年人的組織機制,探討鄉村建設的可行路徑。本文的經驗材料來自于筆者在湖北省官橋村老年人協會的田野調查。官橋村老年人協會是在外部資源注入的條件下成立的由老年人自我管理、自我組織的民間組織。成立十余年來,該村老年人協會維持了良好的運轉狀態。本文試圖通過官橋村老年人協會的組織經驗來思考當前鄉村建設的主體、路徑和方向。
二、鄉村建設的需求、空間與實踐
(一)鄉村建設的需求
明確鄉村建設的需求是鄉村建設的基礎。鄉村建設的需求是鄉村社會本身發展邏輯的表達。當前中國正處于前所未有的大轉型時期,在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已經形成的格局下,大部分農民家庭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夏柱智,2014)的家計模式。“半耕”并非農民家庭再生產過程中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大部分農民家庭發展的基礎。依托“半耕”的經濟基礎,大部分中老年農民仍然留守鄉村,他們的生活方式定義了鄉村建設的需求。
具體而言,當前鄉村建設的需求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首先,農業生產機械化水平的提高極大地解放了勞動力,農民的閑暇時間越來越多,鄉村建設的首要問題是通過村莊公共空間和公共文化的重建引導農民積極度過閑暇時光。其次,現代性力量的滲入逐漸撕裂了原有的熟人社會關系,影響了鄉村社會的基本秩序。因此,如何維系或重建鄉村社會的基本秩序,發揮農村作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穩定器和蓄水池的功能,是鄉村建設的戰略基點。
(二)鄉村建設的空間
鄉村建設的空間是指鄉村建設的外部框架對鄉村建設內容和路徑的規定。鄉村人、財、物等資源大量流入城市導致農村的“空心化”(李祖佩,2013)。鄉村建設因而面臨兩個約束性條件:第一,鄉村內部有限且日益壓縮的經濟資源和經濟空間,限制了鄉村建設的經濟發展空間。第二,老年人正成為鄉村社會生活的主體,鄉村社會中居于退守態勢的老年人群體的特征、需求及其面臨的問題,在相當程度上設定了鄉村建設的方向。因此,當前的鄉村建設路徑既不能單純強調經濟導向,也不能過于強調制度建設,否則,鄉村建設可能淪為政治景觀打造,從而消解農民的主體性。在這個意義上,鄉村建設的目標恰在于如何重構鄉村社會的空間,進而為退守鄉村的老年人群體提供基本的秩序感和意義感。
(三)鄉村建設的實踐
作為一種公共文化導向的老年人協會,湖北省官橋村老年人協會不但回應了鄉村建設的需求,而且契合了鄉村建設的空間。官橋村老年人協會成立于2004年,協會具有健全的組織機構,理事會有7個成員,理事會成員分工明確,平常實行值班制,每周一人一天。老年人協會的活動室從早上8:30到下午4:00開放。從2004年成立至今,官橋村老年人協會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協會在為老年人提供基本活動空間和交流平臺的同時,還形成了以文藝活動為主的特色活動,調動了老年人的參與積極性,豐富了老年人的精神文化生活。此外,2017年3月,官橋村老年人協會還成立了“沙洋縣春光老年人資金互助合作社”,以老年人協會為依托,開展村莊內部的資金互助。官橋村老年人協會成立至今已有13年左右,通過較少的資源投入,不僅豐富了老年人的精神文化生活,實現了“老有所樂”,還提高了老年人的組織能力,對村莊治理和弘揚傳統文化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實現了“老有所為”。
三、老年人協會的組織路徑
(一)資源輸入
老年人協會是扎根于鄉村社會的民間組織,其組織運轉需要一定的成本,這不僅體現為對相應規章制度的需求,還體現為對村莊公共活動空間的需要。在大部分中西部農村,村莊內生資源較為匱乏,村集體基本沒有收入來源,村莊社會內部缺乏推動老年人協會建設的動力,老年人協會建設因而需要一定的外部資源或外部力量撬動。“由外部資源促進內部發展”(杜鵬,2016)是中西部資源匱乏地區老年人協會發展的必由之路。實際上,每年5000~10000元的投入足以維持一個老年人協會的正常運轉。官橋村老年人協會的資金來源主要是賀雪峰教授的個人捐助。官橋村老年人協會的成功在于以農民的組織化形態承接外部注入的資源,從而激活了村莊的內生力量。
(二)村莊本位
老年人協會立足于村莊社會,且具有面向村莊社會的公共性。因此,老年人協會不但包含了對老年人群體的動員,而且包含了對村莊社會其他群體的動員。只有面向村莊整體,老年人協會的發展才能獲得最為廣泛的群眾基礎和社會基礎。當然,村莊本位并非一個抽象的概念,老年人協會面對的是不同類型的具體農民。在當前農民流動的大背景下,根據農民與村莊經濟社會關聯的屬性和強度,可將農民劃分為“中堅農民”、“負擔不重的人”(賀雪峰,2017)和普通農民。其中,“中堅農民”是村莊內生精英的主要來源,“負擔不重的人”則是鄉村建設的積極分子。
“中堅農民”是農村的中堅階層。“中堅農民”的經濟收入和主要社會關系都在農村,因此他們對于村莊公共事務有熱情,往往成為中西部農村村干部群體的主要來源。“中堅農民”雖然并不一定是老年人群體,卻基于村莊社會的“歷史感與當地感”(楊華,2012)與老年人共同分享利益和訴求。“負擔不重的人”主要是指農村中的低齡老年人群體,這些人通常已經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務、家庭負擔不重、有一定能力,并且在村莊熟人社會中往往具有很高的威信。他們的年齡一般是五六十歲,對村莊公共事務充滿熱情,是村莊內部重要的社會力量,鄉村建設要充分調動這批人的積極性。湖北省官橋村老年人協會在組建過程中就充分動員村莊中“負擔不重的人”參與,讓他們作為老年人協會的骨干力量。在“中堅農民”的支持和“負擔不重的人”的積極參與下,老年人協會深度嵌入村莊社會,與村莊社會以及村莊各類群體之間具有很強的社會關聯和利益關聯,呈現出濃厚的村莊本位色彩。
(三)組織動員
老年人協會的目標是通過將老年人組織起來的方式激活村莊社會。在鄉村社會的非正規制度環境中,組織老年人的過程蘊含了動員老年人的過程。具體而言,老年人協會的組織動員包含兩個層面,分別是分類動員和權責平衡。
第一,分類動員機制。建設老年人協會既需要核心組織者,又需要積極參與者,同時還需要一般參與者來捧場。不同類別的人對老年人協會的態度和積極性有所不同,因此要采取分類動員機制,以盡可能多地將村莊中的老年人吸納進老年人協會。官橋村老年人協會對老年人的具體動員過程如下:首先,充分動員村莊中“負擔不重的人”作為老年人協會的組織者和骨干力量;其次,動員老年人中的各類積極分子參與老年人協會的活動,尤其是動員那些具有一定文藝才能的文藝愛好者,這不僅為他們的才能提供表現平臺,還有利于充分發揮他們的帶動作用和示范效應;最后,老年人協會通過開展各項活動,如慶祝重陽節、慶祝春節等活動,實現對村莊老年人的整體動員。第二,權利與義務對等機制。“權利與義務對等”是指老年人協會不是簡單地給老年人發福利,而是要讓老年人在接受服務和福利的同時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以此來形成對老年人的真正動員。
(四)文化導向
要保持鄉村社會在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穩定有序,關鍵在于將農民組織起來,而文化建設是組織農民的最好手段(譚同學,2006)。因此,鄉村建設重在文化建設。作為當前留守農村的主體,老年人雖然不具有經濟上的生產性,卻具有很高的文化上的生產性。筆者以為,當前鄉村文化建設包括兩個層次的內容:其一,通過開展具體的文化活動以及村莊公共空間的重建,滿足農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其二,當前農村中存在諸多文化亂象,要以文化建設為載體引導和教育農民,維持村莊社會以及家庭內部的基本秩序。
官橋村老年人協會的文化建設也包括兩個層次。首先,該村老年人協會的特色是將老年人組織起來搞文藝活動,極大地豐富了老年人的精神文化需求。其次,老年人協會還通過評選好媳婦、好婆婆,以及介入農民家庭糾紛調解等方式,對村民進行教育和引導,在村莊中發揮著凈化社會風氣和弘揚傳統文化的作用。
四、老年人協會的鄉村建設意義
何慧麗(2005)認為,老年人是當前鄉村建設的重要力量,并且容易組織起來。老年人協會為鄉村建設提供了有效抓手。事實上,官橋村老年人協會成立伊始便具有鄉村建設試驗的屬性,承載了鄉村建設的意義。
首先,通過為老年人“賦能”,老年人協會實現了從“老有所樂”到“老有所為”的跨越。“老有所樂”是對老年人協會的底線要求,而“老有所為”則是老年人協會的高線目標。其次,通過賦予老年人以主體性,老年人協會逐漸趨于自組織狀態。擁有自組織能力的老年人協會越來越主動地思考和探索如何能讓老年人的生活過得更加充實和美好。再次,老年人協會的正能量輻射到村莊內部的其他群體,在村莊內部形成積極的氛圍,使中青年人對未來的老年生活有了預期。因此,老年人協會通過將老年人組織起來的方式,激活了農村老年人的潛能,強化了老年人與村莊社會的關聯,從而激發了村莊社會的內生活力。老年人協會以老年人為主體,但卻超越了老年人群體,成為撬動村莊社會秩序的重要支點,形成老年人協會與村莊社會之間的正反饋關系。
五、鄉村建設的定位與方向
進入21世紀以來,伴隨著農村市場化和農民城市化,中國鄉村社會正處于持續的轉型過程之中。市場化力量沖擊了傳統的鄉村社會秩序,并改變了鄉村社會秩序的基礎。在此情況下,城市成為中國經濟的發展極,農村成為中國社會的穩定器。如何讓市場力量在鄉村社會“軟著陸”,既充分發揮市場的積極作用,又盡可能緩和市場力量對鄉村社會秩序的沖擊,維持鄉村社會轉型的基本秩序,是新時期鄉村建設的使命,也是鄉村振興的基本立場。以老年人協會為載體的鄉村建設展現了一種可行、有效且可推廣的模式,對于當前的鄉村振興具有重要的啟示。基于此,可從以下三個層次明確當前鄉村建設的定位和方向。
首先,鄉村建設應該堅持底線思維。當前中國的城市化還處于快速推進時期,尚未進入到“逆城市化”階段。因此,鄉村建設的基本思路應該是保守的,為仍然生活在農村的農民以及返鄉農民提供基本的生產生活秩序。
其次,鄉村建設應該堅持農民本位,堅持大眾化、群眾性的鄉村建設路線。一方面要充分動員和組織農民參與,另一方面鄉村建設的內容要與農民的需求和能力相匹配。只有將農民充分動員和組織起來,鄉村建設才具有持續的發展動力和發展能力。
最后,鄉村建設的最終目標是賦予鄉村社會生活以意義感和秩序感,進而促進鄉村社會整合。考慮到中國城市化過程的長期性和漸進性,鄉村建設不僅需要從制度和結構的層次規劃鄉村生態秩序,還需要從意義和價值的層面塑造農民的心態秩序(費孝通,2004),從而真正觸及大轉型時代的農民生活。正如官橋村老年人協會的建設模式所示,建立以農民為主體的心態秩序,是村莊社會整合的堅韌基礎。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農村觀察》2019年第2期 微信公眾號(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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