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社會都變復雜了,對以前那套“農業社會”治理方式提出了挑戰
澎湃新聞:這十幾年調研過程中,您覺得我們的農村有哪些變化?
楊華:我記得,10年前我們去農村調研,一下雨,整個鞋子被泥巴覆蓋,走都走不動。晚上我們住在農民家,打地鋪,夏天很熱,家里只有一臺風扇嘎嘎作響。
現在精準扶貧,以及一些資源、任務下鄉,農村基礎設施越來越完善,村村通公路,90%以上用上了自來水。農民修建了別墅、小洋樓,家里空調、冰箱等電氣設備齊全。
澎湃新聞:與此同時,我們的基層政府和基層治理方式有哪些改變?
楊華:以前的人比較簡單,現在人和社會都變復雜了。在一些中西部地區,人口流動,網絡普及,讓農民的生活和思維方式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不像過去,統一性的程度比較高。慢慢的,職業分化、社會分化、利益和價值觀分化,導致我們基層治理變得越來越復雜,對以前靠經驗的那套“農業社會”治理方式提出了挑戰。一些基層干部通過了解、適應這種變化,學習新的知識,創造出了一些新的基層治理方式。但同時,因為工作量增多,一些基層干部無暇應對,形式主義也跟著來了。
澎湃新聞:變化有雙面性?
楊華:對,既是機會,也有挑戰。
澎湃新聞:您去了哪些地方調研?
楊華:湖北、湖南、河南、北京、江浙等,大概有二三十個縣鄉。有的地方,去一個星期;有的地方,一待好幾個月。
澎湃新聞:可以談談對這些縣鄉的具體觀察嗎?
楊華: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不選擇具體的調研點,慢慢對縣鄉有了自己的理解之后,逐漸會想到沿海發達地區的縣去看看,到北京的郊區縣去看看,到西部比較貧困的縣去看看,或者中西部的百強縣去看看。你就會發現,不同的縣,它有不同的治理模式,因為遇到的事情不一樣,它的治理資源也不一樣。
北京的縣,利益錯綜復雜,權力交織,所以很多治理的問題積累在一起,就會變成大問題,得比較有權威的人物來治理。東部沿海的農村,資源非常豐富,大量現代化的設備、人力物力進去了,也就是說,用錢來解決問題。包括許多群眾自己可以解決的問題,政府也給包辦代替了,群眾就會變得高度依賴政府,而自己沒有行動能力;而政府又高度依賴資源,跟群眾的接觸比較少,組織、動員、聯系群眾的能力比較差。所以遇到像疫情這樣的事情,緊急狀態,就會出問題。基層干部聯系不到群眾,也不知道怎么組織、動員群眾,而群眾本身沒有組織性,也沒有主體性,更沒有積極性和創造性,都在等著政府。而且這種治理成本特別高,沿海地區的經驗不可能復制到中西部地區來的。
人口流動以及城鎮化,導致一些中西部村莊越來越凋零、衰落,我覺得這是一種必然的趨勢。2020年,我到一西南省份調研,發現整個省只有一個地級市是人口凈流入,其他都是人口凈流出城市。一方面,因為人口出生率下降;另一方面,經濟發展不平衡導致。那么中西部的基層,在既定的資源條件下,就要創造新的工作機制、治理機制,整合和優化利用現有的資源,精準對接治理事務和群眾的需求。
規范上的層層加碼,是一種責任的轉嫁
澎湃新聞:您怎么看一些地方出現“層層加碼”的現象?
楊華:層層加碼包括,任務上的層層加碼和規范上的層層加碼。任務上的層層加碼還是比較好,比如說,市里給縣里定的任務是GDP增長10%,縣里給鄉鎮定的任務可能變成增長12%。這里有一個空間,上下級留了討價還價的余地,就算完成10%也是很好的。任務上的層層加碼,更多是為了把事情做好,鼓勵基層干部自我激勵,“我干更多,就能得到更多的激勵。”不過,規范上的層層加碼,更多是一種懶政,是把責任轉嫁給最基層的工作人員或者社會。它會加重形式主義現象。
澎湃新聞:為什么會有這種現象?
楊華:這幾年,基層工作越來越多。導致一些基層干部疲于應付,加上基層監督問責成為主要的激勵方式,一些基層干部害怕被問責,形成了“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的思想,不會去想辦法,怎么把事情做得更好。所以,形成健全的糾錯機制,發揮基層政府自主權,讓他們主動把事情做好,才能避免基層工作中的形式主義。
澎湃新聞:基層監督問責體系成為了主要的激勵方式,具體是什么情況?
楊華:基層監督問責,是上級各個部門為了推動鄉鎮落實工作,以保質保量完成工作的一種體系。它提高了基層政府的治理能力,健全和優化了鄉村兩級的治理,但過度使用會出現一些問題。比如,縣委縣政府經常用它推動工作,下面的工作人員會擔心,做工作畏首畏尾,不敢打開思路,甚至出現一些負面情緒。
澎湃新聞:現在的基層治理體系對我們的基層干部有哪些要求?
楊華:相比以前,現在基層治理體系更加復雜,要求我們的基層干部有更高的治理能力。因此,他們需要提高總體思維能力,對總量概念、戰略與策略、政治與政策等,有整體的把握;他們還需要加強群眾工作能力、以及機制創新能力等,才能把我們基層的工作做得越來越好。
澎湃新聞:你們下去調研的時候,是怎么和這些干部溝通的?
楊華:一般情況,我們會提前跟縣委書記溝通好,下去后,他們都很配合我們。現在的縣鄉體制內工作人員,年輕一代的80、90后占了主導。他們幾乎都是大學畢業生,有的還是研究生,對我們的調研非常理解和支持。訪談過程中,一些思想的碰撞,讓我們收獲了很多。同時也能激發基層領導、干部對一些事情的思考和全面認識。比如,我們在湖南一個鄉鎮調研時,年輕的黨委書記談到怎么培養基層干部,有很多方法,但沒有形成系統。我們訪談過程中,他一邊思考,一邊總結,對此有了更清晰的思路。此外,我們完成一個地方的調研后,會寫一篇調研報告,一些基層領導對此也很感興趣。
有基層干部利用閑暇時間開“滴滴”
澎湃新聞:80、90后,以及更年輕的一代基層干部,相比前輩們,他們所處的環境有什么變化?
楊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因公務員系統不是很規范,大量人員進入縣鄉兩級政府和部門工作,造成鄉鎮和部門機構臃腫。一直到2015年左右,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退休,空出了一些編制和崗位。新考公進來的80、90后,正好趕上了這樣一個“空檔”。現在的基層公務員,只要工作態度好,能力突出,很快能提升副科級干部,成為鄉鎮的班子成員。而且,正因為基層工作任務重,所以它很鍛煉人,無論是跟群眾打交道的能力,協調能力,還是公文寫作能力,他們都能得到極大的提高。
澎湃新聞:他們面臨哪些困境?
楊華:很多中西部地區的鄉鎮非常偏遠,年輕公務員下去要待好長一段時間,即便提上副科級干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也要待在鄉鎮,這對他們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澎湃新聞:我看到您書里講到,有一些中西部縣鄉公務員工資偏低,無法支撐家庭開支?
楊華:一些中西部地區的基層干部,想要成家立業,在縣城買一套房子很難;一些偏遠鄉鎮的年輕公務員,想找男女朋友都很困難。我們下去調研時聽到,某個鄉鎮基層干部,為了生活,利用業余時間開“滴滴”,第一次載客就載到了自己所在鄉鎮的領導。他礙于面子沒有收取領導的車費,被滴滴公司罰款50元。
澎湃新聞:您了解到他們的待遇,具體是什么情況?
楊華:中西部欠發達地區,每個月大概三四千塊錢,事業編的話,可能就兩三千塊錢。廣東、北京、江浙滬等發達地區,有年薪十幾萬、二十萬的。
澎湃新聞:您怎么看前一段時間的媒體討論,一些縣鄉干部不想當“中層”?
楊華:縣鄉干部外流什么時候都有,只是現在媒體關注比較多而已。一直以來,鄉鎮工作人員任務太多、責任太大、權力太小,很多人因此想逃離基層,到縣市部門任職普通干部,起碼能有正常的節假日。我有一個研究生,之前是基層干部,后來又考上了博士。他們之中的很多人,希望考研提升學歷后,通過選調或其他途徑到省級機關單位。
澎湃新聞:與此同時,媒體報道一些985高校的博士考縣里的公務員都很難,您對此怎么看?
楊華:相比以前,現在的公務員招聘要求提高了,競爭也更激烈,但中西部縣鄉招到的主要還是一般本科生。985博士想考的,都是發達地區縣城的基層公務員,比如北京的平谷、江浙發達的縣等。我覺得,基層干部的學歷提升,或者說高學歷人群融入基層,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他們無論是在專業領域,還是在綜合工作層面,對工作的總結提煉反思以及做事的扎實程度都會有所提升。當然,這需要他們能夠扎根下去,不浮于表面,把所學知識跟基層工作群眾結合起來。
作者系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此文來自澎湃新聞2022年的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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