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鄉村是什么?農民要什么?藝術鄉建做什么?
我國有著悠久的鄉村建設傳統。兩宋時期,儒家精英以宗族庶民化為核心的鄉村建設重塑了影響千年的鄉村社會基礎。民國時期的鄉建運動雖然時效有限,卻影響甚巨,至今仍有不少知識精英承其衣缽,到鄉村從事各類鄉建實驗。鄉村之于中國和中國人的特殊意義為鄉建運動提供了最根本的動力源泉,而鄉村在城市化和現代化大潮中的遭遇,讓很多人尤其是知識精英痛心不已,他們要通過鄉村建設捍衛鄉土文明的命脈,他們也因此自覺地與政府主導的新農村建設保持著距離。
在諸多鄉建群體和鄉建模式中,藝術工作者的實踐是獨特且有啟發意義的。藝術鄉建豐富了鄉村建設的內涵,拓展了鄉村建設的想象空間。對于一場仍以“實驗”為主要特點、以個案為主要載體的實踐運動來說,“多元”無疑是一件好事。多點開花基礎上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使得鄉村建設可以為中國農民和中國農村探索出未來的更多可能。
藝術鄉建的獨特性在于,藝術家似乎更執著于鄉村社會的“傳統”。在現代化沖擊下,那些哪怕已被農民棄之如敝履的“傳統”,都得到了藝術家的格外垂青。藝術家的實踐袒露著他們捍衛鄉村凈土的執拗,甚至悲壯。畢竟,在現代化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的巨大存在面前,在農民精明的理性算計和冷漠觀望面前,“藝術”“傳統”本身就是備受質疑的。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許多藝術鄉建實驗步履蹣跚,甚至虎頭蛇尾,半途而廢。不過,把藝術鄉建的困境僅僅歸咎于大環境的惡劣和鄉村社會的復雜還是遠遠不夠的。仔細探究會發現,藝術鄉建暴露出來的核心問題是“脫離”,具體表現為四個方面:
首先是藝術脫離現實生活。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割裂“傳統”與“現代”,二是割裂“城市”與“鄉村”。藝術家似乎將鄉土文明圣潔化了,容不得其理想中的鄉土受到現代化和城市化的半點影響,而圣潔的鄉土文明又被靜態地固化為歷史和傳統,以至于有人刻意去挖掘失傳已久的民間工藝、民俗傳統,尋找早已被技術發展淘汰的農作工具,恢復雕梁畫棟的傳統民居。這樣做固然有其意義,但也更多的是展示給外人觀賞,留作歷史文物,卻很難再與農民的現實生活發生實質關聯。鄉村建設似乎變成考古挖掘,而這樣建設出來的鄉村也更像博物館,是供城市小資觀賞休憩的小清新咖啡館,卻不是農民吃喝拉撒、充滿煙火氣的生活居所。
其次是村莊脫離鄉村社會。藝術化了的村莊既與生存其中的農民脫離了生活關聯,也被從鄉村社會的地域系統中割裂出來了。任何一個被藝術家垂青的村莊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地域社會系統中的一個組成單元。無論是自然風貌,還是農業生產,更不要說婚喪嫁娶、社會交往,村莊都深嵌在地域社會中,構成一個文化和社會生態系統。大多數藝術鄉建項目卻將村莊從這個系統中孤立出來,塑造成地域社會中的特殊存在,甚至是“古怪”的存在,這樣就造成村莊獨特性與農民生活的系統性之間的明顯割裂。更嚴重的是,某些鄉建措施客觀上會造成村莊與地域社會的對立,這尤其表現在以鄉村旅游為目的的藝術鄉建模式中。利益分配和競爭不但帶來村莊內部村民之間的關系緊張,也會造成村莊與其他村莊的關系緊張。
再次是個案塑造脫離普遍意義。與所有鄉村建設模式一樣,藝術鄉建普遍采取打造個案的方式。一般是結合藝術家的個人偏好和村莊基礎條件,當然有的也會順從地方政府的安排。個案塑造的優勢是可以集中有限資源最大化實現建設目標,以此形成示范效果。問題是,個案打造易,示范推廣難。我們只見某藝術家深耕某個村莊多年,卻從未看到其他村莊,哪怕是鄰近村莊效仿。將此問題僅僅歸咎于“時間尚短”是不夠的,實際上示范推廣難有其必然性。一方面是個案村莊本身的特殊優勢造成天然的推廣壁壘,另一方面則是資源問題。個案打造需要集中大量物質資源,以及藝術家的無形資源,包括藝術家個人投入和社會資源。資源就是成本,成本也就是壁壘,但是,難以推廣的個案,其價值和意義又到底有多大呢?
最后是精英意識脫離群眾。這是藝術鄉建最為人詬病的地方,多年前圍繞“碧山計劃”的爭論也主要集中于此。這個問題當年梁漱溟先生那代人也遇到了,“鄉建運動而農民不動”已成為鄉村建設的普遍困境,政府主導的新農村建設同樣存在這個問題。知識精英似乎總難擺脫骨子里的優越感,強烈的“啟蒙”心態和“救世主”意識被包裹在“拯救鄉土文明”“重塑鄉村價值”的道義外衣下,實際上還是對農民的不信任、瞧不起。這并不是說要將農民“淳樸化”“神圣化”,而是說知識精英過于武斷地將農民因應城市化、現代化的觀念與行為否定了,將鄉村社會的現代化變遷否定了。這就造成他們的鄉村建設變成了極具個體化的社會實驗,實現的是鄉建者本人的理想,而非真正體諒和對接農民的需求。坦白說,鄉村建設載不動知識精英們的“鄉愁”,長此以往,鄉村建設恐怕要變成一場知識精英對鄉村社會和農民的剝削與殖民了。
藝術鄉建要想解決上述問題,實現與鄉村社會的“嵌入”,獲得最大多數普通農民的理解與支持,從而真正獲得持久的生命力,應該仔細反思這樣幾個問題:鄉村是什么?農民要什么?鄉村建設可以做什么?
“鄉村是什么”是藝術鄉建要清楚的首要問題。鄉村不是藝術家的試驗品,不是鄉土文明的博物館,不是城里人的后花園,不是小清新們的鄉愁咖啡館。鄉村是農民生產生活的場所,是中國現代化的穩定器與蓄水池。不要情緒化地將鄉村預設為精神凈土,而要具象化為農民吃喝拉撒、恩怨情仇甚至偷雞摸狗、打情罵俏的生活居所。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的漫長進程中,鄉村是農民應對市場風險的保障和退路,也因此成為全社會的穩定器。農民主要通過城市實現經濟價值,同時在鄉村實現其社會價值,獲得生存尊嚴和意義。要始終堅持這個基本原則:鄉村是農民的鄉村。
“農民要什么”是藝術鄉建要清楚的關鍵問題。這個問題又可拆分為“什么農民”和“什么需求”兩個方面。鄉村建設為什么人?毫無疑問是為農民。“農民是什么”在鄉村社會日益分化、人口巨量流動的當下已成為一個必須弄清楚的問題。在絕大多數的普通農村,常年居住在村的是老弱婦孺,及少量鄉村精英,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中堅農民”。這是農民群體的基本構成,是鄉村社會穩定的基本結構,是鄉村建設的服務和動員對象。服務和動員關鍵在于準確對接他們的需求。在衣食無憂、勞作有度的當下,農民最迫切的需求在于如何讓生活有趣且有意義。有錢有閑的農民沒有積極健康的休閑生活,政府主導的文化下鄉流于形式,便給麻將賭博、地下宗教甚至邪教等提供了空間。這是中國農民歷史上從未出現的“文化生活困境”,卻也恰恰是文藝鄉建千載難逢的機遇。
“鄉建做什么”是藝術鄉建要清楚的具體問題。鄉村是農民的底線保障,農民需要解決文化生活困境,這是回答鄉建做什么的前提。藝術鄉建不能只做藝術家們孤芳自賞的個性化實驗,更要對準農民當下的文化生活所需,發揮文藝工作的獨特優勢,為農民探索、提供一種低成本的、可獲得的、易推廣的、符合鄉土社會特點與規律的文化生活模式,讓農民不再只是笨拙地模仿城里人那種高消費、高能耗卻又變動不居的流行文化,也不是僵化恢復那種復古的、原始的、不便的“傳統”。藝術鄉建應該在結合農民需求和鄉村傳統與現實條件基礎上,充分展開豐富的藝術想象和藝術實踐,為農民創造“低消費、高福利、易獲得”的文化生活方式。這是我們的期許,是農民的期盼,因而是藝術鄉建的廣闊空間。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美術報》2016年11月2日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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