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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客吃飯是“做事業(yè)”

[ 作者:尹輝煌  文章來源: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  點擊數(shù): 更新時間:2016-03-14 錄入:12 ]

我的故鄉(xiāng)在湖北省陽新縣。上世紀響應中央號召大修水利,兩萬水庫移民背井離鄉(xiāng),祖父一大家遷出老家A村,來到縣城旁邊的B村定居。父親青少年的一小半段是在B村度過。外祖父家在的C村與祖父家相去不遠,新修水庫時只是往搬家到水庫邊緣。B村很特別,幾乎一半是幾十年前支持農場建設的黃岡人,另一半則是本縣各地的移民,有幾十戶是來自水庫移民,這幾十戶語言風俗幾乎相同,現(xiàn)有的生活模式原來基本是承繼老家祖制,不過幾十年來在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

每逢喜事喪事照例要請客吃飯,老家稱為“做事業(yè)”,基本包括紅白二事,喬遷,做壽,孩子滿月等等。其中以紅白二事最重要,近年來份子錢愈演愈烈,慢慢成為“不可承受之重”,一是因為數(shù)額越來越大,二是因為父母和老家的關系未曾斷絕,但是老家離所住的B村有百里之遠,坐車乘船殊為不易。所以我們基本形成共識,老家紅白二事要參加,而其余則可去可不去。

“做事業(yè)”是對一個家族最好的考驗。能夠細致周延的安排操辦完成的家庭,則會被鄉(xiāng)人交相口傳,以為典范。以紅白二事為例,嫁娶殯葬的儀式固然十分重要,但是歷代沿襲,已成定制,基本已經(jīng)是體力活了。因為我從小在B村長大,所以對這些并沒有多少接觸,所移來的幾十戶人所操辦的喜事或婚事并不多,而且很多都已經(jīng)大大簡化。很多細節(jié)性的禮儀只能是五代之內的族親(老家稱為“親行”)經(jīng)手幫忙,而B村中并無與我同姓的家庭,我個人并也不愛熱鬧,所以對這些禮儀上的東西并不熟悉。所以我一直詫異于父親和母親對這些儀式的每一個小的程序都熟稔于心,我多次問過他們原因,他們說,從小在老家就會幫忙,看了十幾年不會也都會了。

很多人說傳統(tǒng)農村人只認道理,不講程序,這其實是值得商榷的。年初八表妹出嫁,我們視如平常的動作如牽被子、抬轎(轎子早已不用,但名稱仍然沿襲)、迎客、哭嫁、出門等等都是有固定的稱謂,而且到什么點由什么人做什么事都相當精確,每個人都會適當出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位置,有人忘記就會有旁人催,如果寫下來的話真的堪比審判程序。

但是,請客吃飯卻是一個看起來簡單實際上需要周密安排的部分。老家所稱的“事業(yè)”有三個重要的支撐點:請客、進廚下(桌椅飯菜的準備)和分座。分別對應著一頓飯的前期準備階段、后期準備階段和實行階段。老家有獨特的風俗,是極其尊重“外婆家的人”,即母親那部分的親屬。請客和分座便以此為核心,而進廚下則由族親分擔,換而言之,父系族親勞動,母系族親吃喝。分述如下:

一,請客。這里的請客在廣義上是泛指請所有的親朋好友列席參加。但在我的老家卻尤其指請外婆家的人。每一代都有男婚女嫁,所以所謂的外婆家又分代數(shù)。以這次表妹出嫁為例,要著重邀請的是兩部分人:一是我舅舅的外婆家,如外婆的兄弟姐妹;而是我表妹自己的外婆家,即舅媽的父母、兄弟姐妹。對于請客,當然是可以選擇答應或者拒絕。這個選擇與外甥、外孫家的表現(xiàn)有關——逢年過節(jié)作為外甥、外孫按傳統(tǒng)是要拜年送節(jié)。過年,有的地方甚至要先年末辭年,然后在新年拜年,而且拜年要在排在前面(一般為年初二初三),以示地位尊貴,送節(jié)是逢端午、中秋和重陽是要提禮物上門拜訪。如果外甥、外孫在上述禮儀未盡周全的話,外婆外公和舅舅們便可有理由拒絕,宴席現(xiàn)場出現(xiàn)座位空缺,在鄉(xiāng)人間會傳為笑柄,認為這個家庭的人沒有禮數(shù)。舅舅幾年前因為與舅公產(chǎn)生一些齟齬,所以沒有去拜年,所以舅公本來是不想來的,但是因為其它幾個舅舅盡力周全,老人家還是來了,但是只送了100塊錢,暗示不滿。

當然,對于族親也是要通知邀請。老家習俗有特點的是,對于娶媳婦,通知大家即可;對于嫁女兒,則在通知之外,對于血緣關系較近的族親(一般是五代之內)提肉邀請,越親近的親屬則可要求越多的肉。這個豬肉一般是由男方來出,所以在老家,吃肉是一件不小的開支,女方如果長在幾百戶的大村落,男方經(jīng)常是將整只整只的豬都剖成兩半往女方送。這里的含義是,女方嫁出后,族親全部成為外婆家的人,而尊重外婆家的第一步就是送肉。

二,進廚下。請客吃飯必須要有飯菜桌椅的準備,這便是進廚下。準備和擺宴席的場所是自己家的房子或者正屋。老家除祠堂之外流行做正屋,不同于祠堂是一個姓氏的代表,正屋一般是一個同姓村操辦事業(yè)的場所,但不一定每個村子都有能力建成。一般是這樣的,飯菜原料一應由本家負責購買妥當,之前會請叔侄兄弟在本家吃飯,然后分配任務:桌椅的安排,禮簿的書寫,飯菜的蒸煮和端菜等等,一般來說,本家之后是放手不管的,只需要站著迎接客人就可以了。頭天晚上,要安排族親進廚下,有正屋的進正屋,沒正屋在自己家,進來的族親可以要求多少酒肉供自己吃喝,當天晚上便吃喝完畢,第二天正式做事。這次表妹出嫁,卻有幾個困難:一是人手不夠,落后的村子留不住先富的人,青壯年很多外出打工不會,廚房幫忙的人總共才有四五個人,所以舅媽不得不親自上陣;二是安排不周,五個人完成八桌飯毫無困難,以往是一切靠自覺,但是有人并沒有盡心盡力,之前大家已經(jīng)預料到但是沒有把任務安排細致,現(xiàn)場又沒有一個權威有頭腦的人可以統(tǒng)籌,我們家作為外親本來是只用送禮吃飯,卻也不得不參加到現(xiàn)場勞動中。

三,分位。分位就是將外婆家的人置于上座,有時綜合考慮來者的輩分、年齡、聲望等等。在傳統(tǒng)村落,分位是一個很復雜的事情,大家庭里外婆家有幾代,各代之中又有大小,加上以前女性地位低,抱養(yǎng)、童養(yǎng)媳、改嫁等等復雜情況一摻雜便很難分清次序。分座詞一般由幾句吉祥話+客套話+分座結果組成,要講究文采,分座人要在幾十人上百人面前大方得體,字正腔圓念出,這很體現(xiàn)一個村子的教化程度,老家某人十幾歲便能能妥帖分位的人便會傳為美談。表妹出家這次分座并不難,因為只需要將舅公分為一座,將舅媽的父親置于二座便可。去年奶奶過世就比較復雜,因為奶奶的母親改嫁一次,這邊的外婆家就有兩方,每年拜年父親幾兄弟分工去拜,往來都很好,兩方如何分上下就成問題。加上伯母、母親、三嬸方面的親屬,要各自就位。

在我長大的B村,這些慢慢都改了,所謂“做事業(yè)”都已經(jīng)變得毫無難度。聽父親說,放在十幾年前,很多老家移民還是沿襲祖制,但是卻發(fā)現(xiàn)竟然沒人會分位,緊急中都打破規(guī)矩請不同姓的父親去救場。到現(xiàn)在比如我上大學,只需要請客,然后往酒店帶就可以了,酒店也不用分位,坐定即吃,吃完即走。而在老家的那些村子,“做事業(yè)”越來越成為令人頭疼的問題。

首先,問題出在做事業(yè)所需要的兩種人身上——吃苦耐勞的人和權威有決斷的人。長輩經(jīng)常感慨,年輕一代太懶,看見事情不知道主動去做;體力又不好,挑不起擔子背不動包,一個人的活要兩個人干,所以進廚下基本還是四十歲以上的一代在做。而權威性的人物能在大家手忙腳亂的時候鎮(zhèn)定自若,然后妥善安排,其他人都能服從。可是老家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在智力或社會地位較高的人基本都外出,鄉(xiāng)間能說話做主的老人又高齡,不可能從事廚下事務。

其次,人口遷徙帶來困境。這些年老家和廣大農村地區(qū)一樣,幾乎所有能出去的人都外出打工,平時在老家的人本來就不多,舅舅家的這個村子平時在家的基本就是老弱人群,很多人賺了錢都會遷出,距離遠了關系自然會淡化,所以一個常見的問題就是,請客吃飯聚不齊人,甚至擺在堂前的四把高椅都難以分全。本來鄉(xiāng)下往來是家庭與家庭間的關系維持,如果說是正屋、祠堂落成或大型祭祖,一個家庭必須派人參加,諸如此類,老家稱為“扛門庭”。去年我奶奶過世,本來三個舅舅都在外務工,外婆年高,單獨過來顯得不夠重視,于是三個舅舅協(xié)商后讓大舅回來,費用三兄弟平攤。

再次,傳統(tǒng)的人情觀念和往來實踐正在受到質疑。老家的人開始意識到,傳統(tǒng)的人情太過繁雜,尤其在年輕人和外遷人的影響下,覺得這樣復雜的禮俗和頻繁的走動實在沒有效率。由于計劃生育,所以我們這代人的孩子數(shù)量很不一致,比如族親間,有人有四五個子女,有人卻只有一個,這樣互相幫忙并不能對等,每人心里都有小算盤,這樣的人情往來既復雜又不平衡,則越來越讓人懷疑其合理性。

最后,以上習俗的關鍵點——外婆家的崇高地位——也在接受挑戰(zhàn)。在老家有兩句民諺:“外婆家的狗都是大的”,“外孫中舉,外婆家的風水”。這個傳統(tǒng)從何而來的不得而知,但除老家外確實除老家外很少有這個傾向。現(xiàn)如今,這個傳統(tǒng)正在受到挑戰(zhàn),不管是我們這種外遷人口,還是打工外出的人,慢慢接受了除年齡、輩分、外婆家與否外的地位區(qū)分根據(jù),如金錢、級別、權力、社會聲望等等;因此分位要么干脆廢止,要么更加綜合化,而這兩者,在老家固守祖制的長輩看來,都意味著不莊重,從而進行“爭禮”(認為對方不懂禮節(jié),怠慢自己而于主家爭執(zhí)),在年輕一代看來,這樣固執(zhí)不同變通的人恰是麻煩的起源,于是齟齬漸生。

其實很多人對這個問題都有覺察,解決方法隨之產(chǎn)生。為了解決進廚下的人情糾葛的紛繁復雜,縣里有了提供宴席一條龍服務的團隊,他們以一桌400元左右的價格受雇,開著一輛小型的載貨卡車在鄉(xiāng)間的小路盤旋,桌椅、飯菜等問題都可以專業(yè)解決,職業(yè)性的操作高效便利,頗受老家人的青睞。但是問題是,到我外婆家這樣偏遠的農村,要請來這樣的團隊要付出與原來成本不成比例的路費,而且一般400元一桌的飯菜質量遠遠不如原來的自己做的,換言之,是同質量的飯菜需要的成本要高得多。另外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是在傳統(tǒng)習制上加以創(chuàng)新改良,老家的很多長輩都在試圖確立新的禮制標準,以金錢補貼等方法來彌合人情往來的不平衡,但是宗祠雖已重建,渙散的人心卻已經(jīng)聚不攏,建議只能定格成建議而已。

細細想來,老家所謂的“事業(yè)”二字其實意味深長。在老家還未經(jīng)世變的時候,鄉(xiāng)民晝出耕田夜績麻,不管千萬里外的皇帝和文人如何宣稱農為國本,他們在大地的勞動不過是為了生存,除了極少數(shù)才智過人的讀書人,絕大部分人根本與“經(jīng)綸事務,光宗耀祖”這樣一般意義上的“事業(yè)”毫無關系。但是,老家語境下的“事業(yè)”,是一個寬闊的舞臺:調度者從容,廚下者精干,分位者的大方妥帖,陪客者小心謹慎,迎賓者持禮有度,端菜者細密無缺,平時看似同質的鄉(xiāng)民有了難得的系統(tǒng)合理的分工。無論是女兒出嫁,兒子迎親,老人過世,或是小兒滿歲,新屋建成,鄉(xiāng)人都會講究兩個字:體面。而這,恰與平時農民的“不講就”成了反差。孔穎達說“所營謂之事,事成謂之業(yè)”,老家的“事業(yè)”便是一次又一次的“營”與“成”,雖然,無關乎驚天動地的光榮與夢想。

在以前的世世代代,為“做事業(yè)”而勞作的人會在物質上和精神上都獲得極佳的回饋。廚下人可以大快朵頤,分位迎賓等人都可以拿到煙酒之類的獎贈,而且才能卓著者會傳遍鄉(xiāng)里。對來客來說,宴席恰是一個交流的平臺,從小聽長輩們聊天,他們最大的樂趣便是對各家親戚人員的的梳理,若干兄弟姐妹兒女一一道來,有時甚至及于其他村莊的所有家庭。這樣的好處是,互通有無的機會變得廣大很多,大到子女說親,小到器材修繕,哪個村子有哪些人適合便可以扳手指數(shù)清楚。

《易坤》講:“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老家的大喜大悲,在價值層面上,由傳統(tǒng)禮程體現(xiàn),在物質層面,由群聚吃喝體現(xiàn)。前者恰好表現(xiàn)了村莊或宗族內部夫人“通理正位”,后者恰是體現(xiàn)與其他人的和暢聯(lián)系,這些人包括了五代之外的族親、同鄉(xiāng)異姓的鄉(xiāng)人,尤其還有母系親屬即“外婆家的人”。宗族內部章法有度,外部往來不絕,這樣的穩(wěn)定而不失靈活的結構成了老家代代綿延不絕的一個重要原因。

對于我這個移民的后代來說,時至今日故鄉(xiāng)對我來說是仍是一個神秘而溫暖的所在,也許也導致了我對“做事業(yè)”做了過度的解讀。但是,我仍對斯土斯人的并無切身的感受。海子一輩子都在夢想,在五谷豐盛的村莊,安頓下來。外婆年近八旬,仍在古老的農村里扛著一個家庭的尊嚴;爺爺雖然遷出多年,心心念念的還是回到故鄉(xiāng)。我不知道故鄉(xiāng)是不是對“我從哪里來”的終極解答,但我希望是,因為,除此以外,我別無答案。

劉若愚要讀圣人書,所以號召“做不盡家庭事業(yè),且開懷丟在一邊”。可是,老家的“事業(yè)”難題在如今的時代變局中如何解決,有識之士可不能“開懷一丟”呀!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本科生)

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網(wǎng)轉自:新鄉(xiāng)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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