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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即將消失的村莊

[ 作者:魏登峰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7-03-31 錄入:19 ]

2007年前后,縣城開發到我們西邊的村子;2010年前后,北邊的村子整村拆遷;2012年前后,南邊的村子被開發;2016年,村里東邊的135畝地被征用,用于滬寧高速公路擴建。一個陷入城鎮化進程重圍之中的小村子,面對終將消失的斯房斯地,利益糾葛下,村民、干部、外來人和游子心情復雜,態度迥異。

農歷臘月二十九,夜,我回到久別的江蘇丹陽農村老家,陪父母過春節。大年三十一早,久違的太陽很是應景地露出了臉。站在自家門口,向西看去,不遠處出現一片30、40層的高樓,是恒大的樓盤。對我這個很少回家,且能待時間不長的人而言,這大樓仿佛一夜之間長出來似的。幾年前,那塊地像我們村現在一樣,還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起的二層小瓦樓。望著那些高樓,我父母有些期盼地說,何時才會拆遷到我們村子。

“上面”:再也不讓動房子了

我們村在江南還算蠻典型的:人口不多,全村只有40多戶,150多口人;地很少,人均水田不到5分,此外還有幾十畝山地,但一直未分到戶;歷史較長,族譜可上溯到明朝,村史至少可追溯到宋代;生活較富足,單就拿一個指標說事,幾乎一半人家有小汽車……可是最近村民卻被村里的地和房的事,搞得有些不開心,甚至似乎影響到了過年氣氛。

“從2008年開始,管得是越來越緊。近些年村里再也不讓動房子了。”父親說。為此,上面還組織過一次入戶測量,并在2009年發下了一個紅本本——農村宅基地使用權證。據說,上面放話了,“誰家動房子,發現了就直接扒。就是建成了,補償也不認。”

不過,村民白明芳家五六年前,還是趁著一個空,快速地將自家的房屋狠狠地擴建了一下,兩間舊樓、一間廚房和一間豬棚,一起改修成四間大堂屋,占地面積足足擴大10多平方米。

白明芳家祖住在這個村子。父母生下兩女兒,兩兒子。白澤芳上面有個姐姐,是家中長子,還有排行老四的弟弟白明飛。按照當地風俗,女兒出嫁就基本與這個家庭分離了,只是每年中秋春節和一些大事時來看望父母,送幾季包(一般是點心什么的)。兒子成年就會分家單過。他父母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為白家兄弟蓋了座二層小樓(各分得一間),隔層用的是木板。以現在眼光看,那算不上是樓房。但放在當年,這絕對是高大上。同期的村里其他村民的房子大都沒有隔層,都只有一層。與現在情況一樣,當年找媳婦,男孩也得有間房。為了修這樓,不但耗盡了他們一家所有,還負了一些債。

按說,白明芳根本沒有必要搞這個房。他高中畢業后,就自己跑供銷,后來自己開起廠子。早在10年前,他和媳婦帶著兒子一家三口就搬進了位于開發區核心地帶的一間150平方米的自購大樓房。2008年之后,他們家人就基本不回村了。現在兒子大學畢業后,也在城里上班。

他家的改建,歸因于2007年始,越刮越烈的拆遷傳聞。按照當年的拆遷政策,補償主要看實際住宅面積。也就是在那幾年,村里所有能修的房子,哪怕是都倒了三面墻的一些老宅子,也被修好了。那些能加蓋的小平房,就像一夜之間長了個,都成了兩層三層的磚樓。

那正是我們國家建設大發展的時期,我們市(丹陽,縣級)也正處于快速發展時期,縣城的建設開發也像攤餅子向四邊擴開了。也就在同期,市政府將辦公樓搬到了開發區,離我們村1.5公里左右。隨之而來,是拔地而起的各個市直機關單位的大樓:交通大樓,廣電大樓,地稅大樓,國土大樓……2007年前后,縣城開發到我們西邊的鄰村。2010年前后,北邊的村子整村拆遷。幾乎同期,我們村的行政隸屬管轄發生了變化,與周邊幾個村撤并成一個新的行政村。不久之后,新組建的村行政區劃又被調到開發區,村也被改制成社區。2012年前后,南邊的村子被開發。我們村被開發熱潮包圍。

這個過程中,村子拆遷的消息不時就會出現一下。但每次都只是“聽到樓上的陣陣腳步聲,不見有人下樓來”。

租客:再也找不到這么合適的房子了

每次拆遷的消息,都會對外來的租房人產生一些小沖擊。“真是拆遷了,怕是很難找到這么合適的房子了。”來自安徽六安的一位鋼筋工孫師傅說。

10多年前,這個村子有了第一批租客。那時,幾位福建老板在村東頭搞起了一個磚廠。這也是村里招商引資的一個成果。這幾位老板是第一批村子租客,將一戶人家的二層小樓共6間屋,都租了下來。據說,一年也要付2000元左右的房租。嚴格講,當年的租客還包括一大批來自四川和貴州的幾十位打工農民。但他們條件較差,幾十個人擠住在幾間磚廠搭建的臨時的棚子里,其中不少人是拖家攜口的。

這是村子發展的一個里程碑,第一次村里房子有了出租收入。如果以現在的眼光看,這就是一份財產性收入。從那以后,陸續有些安徽貴州等地來打工的人租住在村里。

孫師傅和媳婦是2012年來村里的。他在我們這兒給建筑工地扎鋼筋架,干一天掙200元;他媳婦在附近一家皮鞋廠做雜工,一個月3000元左右。對他們而言,這間近20平方的租屋,功能齊備。房主幾乎是按照城里公寓樣式標準來修建的,南北向通透大開間,北面獨立衛生間,用塑鋼玻璃墻隔開;中部廚房開放式,一個簡易的煤氣灶;南面靠窗一張雙人大床。“一個月才150元,這種房子如果再往城里一點,就是200元。”孫師傅說。另外,從這兒到他媳婦的廠子,騎電動車也就是20來分鐘,很是方便。從2012年以后,他們兩口子一直住在這里。

2013年前后,附近幾個村子拆遷,又來了一些鄰村的租客。按照原來的計劃,一兩年內就能回遷安置。但不曾想,因為種種原因沒能按時住進回遷樓。來自后面村子(徐家村)的徐雙福(70多歲)和老伴,以一年一萬元價格租下了一戶村民的房子,上下共六間,200平方米。至今他們已在這個村子住了4年多,早已習慣與我們村里人打交道,閑時還會與村里的人一起打麻將。盡管不算太方便,也不是原來的同村熟人,但他倒是滿足,“住的條件沒有比原來條件差,開發區(政府)每月補貼1千塊錢租房(具體算法是,一平米補貼幾塊錢),減去房租,還能剩點。”

每次聽村民講要拆遷,孫師傅不免會有些擔心,到時還能不能找到性價比這么好的房子。

村干部:再也不分地了

“拆遷”的另一只靴子遲遲未見落地,可村里的地卻越來越少。

2016年9月份,村子里東邊的135畝地被征用,用于高速公路擴建。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村里經歷了三次耕地征用,1996年高速公路建設征走村北約40畝;2004年高速公路擴建征走約40畝;2005引進一家磚瓦廠,以租代征占了50畝左右田。后來因環保問題,磚廠被責令關閉,直接被別人接手用于設施農業。這塊地總算又搞回農業了,但搞農業的已經不是村里人。

我們村里二輪承包時總共約有400畝的地,其中有250畝左右的水田,150畝左右的丘陵山地;另外,還有幾畝魚塘。經過幾次征用開發,現在只有70多畝水田,70多畝山地。

“現在這些地都在村里(集體)。”村民白文慶對這些地的處置很是不解。“為何就不分了?”為此,去年9月份,部分村民還到村委駐地討要說法。村里并沒有給出統一說法。同時,這件事又夾雜在“征地換社保”的大背景下,也就是按照江蘇的統一政策,征走一畝耕地,解決村里一個人的養老問題。征地補償充入農戶的養老金賬戶,村民到60周歲后,每月可以從養老金賬戶領取約670元。有了養老的事牽扯,所以部分村民對分地并不是很堅持。

據說,根據村里意見,這次土地征用后,剩下的就不再分了,統一放在集體。據村民講,“村里把地拿在集體手中,是為了以后用起來方便”。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干?筆者分析,可能還是因為城鎮化。按照現在的勢頭,開發到我們村恐怕不會太長時間。其實,地方政府有關部門心里很清楚,以后征地會越來越難,代價越來越大。

與之想法相對應的是,部分村民之所以強烈要求分配剩下的地,就是覺得需要有證在手,未來土地再被征用時,能在談判補償時占據有利地位。

不過,上級要求,2018年前村里要完成土地確權,而且需要確權到戶并頒證。此外,究竟采用確權不確地,還是確權確地的方法,至今好像沒有定論。這些也著實讓村干部和上級有關部門費了心。

上面卻不斷傳來好消息,國家先后出臺相關農村土地、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政策文件等。“政策具體怎么講的,不是很清楚,但有一點,今后我們的地與房是更值錢了。”這讓想分田的村民非常興奮,但村里遲遲不“分”田,也讓他們有些不放心。

村民:再也不種地了

村里不再分地了,但并不排斥村民去種。“誰想種,誰就去種好了。”村干部白忠國說,“但也得按照這里的標準交租金。”開發區定的最低標準是:山地800元/畝,水田1200元/畝。這個標準也讓絕大多數想種地的人望而卻步。

其實,對農戶而言,就是地要過來,也不是自己種。“掙不到錢,再也不種地了。”村民白保金說。白保金,今年61歲,原是個種田老把式。但他早在十多年前,就不種田了,主要靠在外面打雜工掙錢。

村里除了極少數上了年紀的人會種點自家吃的菜,早已沒有人愿意種地了。我們村的村民棄農比較早,這歸因于當地發達的民營經濟。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始,鄉鎮企業和民營小企業就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村民只要愿意,在3~5公里范圍內就能找到一份工做,而且收入還算可以。所以,從那時起村里人就基本靠務工來掙錢了。

二輪承包時(1998年前后),白保金家還有四五畝田,當時搞麥稻兩熟,或油菜水稻兩熟。白保金說:“那時種地不但很苦,而且基本掙不到錢。”后來國家政策好了,種田有補貼,糧價也上漲,但種糧仍然掙不到錢,種地純粹就是為解決一下家里的口糧供給問題。但如果現在還種糧,即使是管理得好,天還幫忙,市場行情還不差,此種情況下,村里一畝地也就是幾百元的效益,遠低于開發區定下的關于地方土地流轉租金最低指導價。所以村里一些土地幾年前基本處于半休耕狀態,大部分地一年也就種一季稻谷。

農戶不種糧了,大家都需要從市場買米吃。從國家層面來看,江蘇需要實現糧食自給,所謂“米袋子”省長負責制。幾年前,我曾經采訪過地方(鎮江市,地級)的一位主要領導,專門問過糧食自給問題。當時這位領導說,主要通過在東北設立商品糧基地的辦法解決。也就是說,市里以一定的價格從基地訂購糧食,滿足我們地方消費。這樣,基地生產出糧食就視作我們地方生產出來的。但這個情況,也無從求證。

“掙錢還得靠手藝、靠出去打工。”白保金說。在我們村上,有跑運輸的,一天能掙大幾百;有做瓦木工的,收入按天算,大工200元/天,小工150元/天;還有做眼鏡的,熟練技術工能穩定地有5000元月收入;做皮鞋加工的,熟練普通工能穩定地有4000元左右月收入;做服裝加工的,能穩定地有3000元左右月收入;還有不需要技術的苦力活,比如去超市搬貨,能有2500元左右月收入;即使上了年紀的老人,給人看大門、掃馬路,還有2000元左右月收入。

村里人靠著務工,生活都過得不賴。現在村民不但衣食無憂,算是過上了較為體面的生活。

進城的人:再也不想回村里了

對耕種的放棄,意味著村民生活方式也會跟著發生改變。在我們村里,大體可以40歲作為分界,年紀大一點的人,還是愿意生活在村里。這里是熟人社會,他們待得自在。年紀輕的人,很少愿意留在村里。

我們村150多口人,經常在村也就100來口人。如果以戶主處在30~40歲年齡段為例,總共有10來戶,其中住在村里也就是一半。這一半中,有幾位也在縣城置了業;還有兩位是因為孩子馬上要考大學(讀大學),考慮到未來的不確定性,暫時沒有到縣城置業;另外一位,是因為能力不足。算下來,只有兩戶對離開村子,愿望不是很強烈。

“再也不想待在村里了。”白菲菲(40歲)一家20年前就全家搬進城了。早期她們家人還時不時回村里看看老房子,甚至還會種點菜帶回城里吃。四年前她們家干脆將家里房子全出租了。只是在大年初一,這個最重要的日子,才回來兩個人,與村民相互拜個年、打個招呼。對于她們一家,從20年前那次搬家,就意味著與這個村子的告別。她們的孩子出生在縣城,上學、長大也一直在縣城。對白芳芳一家人而言,早已習慣了城里的生活。

大年初三,我又一次辭別父母,離開村子。一位老同學熱心地開車送我去高鐵站。在路上,他不經意地突然來了一句:“不想都20多年了,物是人非。”對筆者而言,從20年前提上行李,踏上外出求學路那一刻起,就是與這個村子作了告別,但一直都別而不得離。我的父母堅持,在他們身體都健康的狀態下,就住在村里。有時,真希望村子早點拆掉算了,這樣父母也沒有條件留下了。但每一次聽到村子要拆遷的消息,心里又有些不情愿。

好像有意似的,老同學走了北行的路線去高鐵站,經過了恒大的樓盤。向東,我看到了不遠處的老家。我就想:“身旁的高樓,似乎也是我們村子未來的歸宿。”如果有朝一日,村子真被拆掉了,就意味著20歲以前的我只能留存在記憶之中。但不管怎么樣,我相信,我們的村子都還會以某種形態繼續存在。

(出于對家鄉的尊重,我隱去了老家名字,同時文中出現的人物都用化名)

后記:不得已的“前后”和“多”

源于含混折衷主義的傳統,我對老家也用了很多不精確概述表達,比如文中多次了出現“XXXX年前后”,“XX多戶”,“XX多口人”,這實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關于村子開發的時間。比如,確認村子被開發的時間,不同的主體會有不同的標準。如果從政府角度來看,發出拆遷(征用、開發)文件的日子,就是正式開發的日子。但對農戶而言,拆遷利益的兌現之日,才是真正的開發日子。此外,還值得注意的是,開發過程往往會持續相當長的時間。以我們西邊的村開發為例,最早征用文件在2004年就出來了,但房子正式被拆遷是在2006年,而農民獲得完整的拆遷利益則又是在2年之后。這期間,還涉及一些相關政策的調整變動。這里就不再贅述。

關于村里的人口。就像現在的城市,我們村里的人口統計起來也很難,難就難在口徑的把握。我們村主要有五類人:一是原籍原戶,這占絕大多數;二是回遷村民,有三四位;三是遷入農戶,有一戶(四口人)從外村遷入;四是戶口遷走仍居住在村的人;五是外來租戶。此外,還有嫁到村里的媳婦和外嫁的女兒,這中間有遷入和遷出的。這實質牽涉一個較為核心的問題,集體成員資格問題,也就是能不能獲得集體福利。就我們村來講,在籍來算43戶,150口人;但以集體成員資格來評判,150口人中,至少要減去當年遷出后又遷回戶口的人,因為根據村里的規定,這部分人盡管戶籍回村,但不能享受集體福利。以常住狀態來看,已經有50多人常年定住在縣城,基本不回村子。這兒又用了一個“多”,仍然是不得已,因為有些人盡管定住在縣域,但仍時常來村里的房子住住。

不過,“前后”和“多”的表述,卻是我們這個村子城鎮化的一種實在表現。在筆者看來,城鎮化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瞬態變化,也不是非此即彼的標態,這絕對是一個漸變的過程。此外,我們村子在位置上也處于城鄉過渡帶,所以城與鄉的特征也是兼而有之。而我們的村民正處一種亦城亦鄉、半城半鄉的狀態之中。盡管條件不甚好,但在這種狀態下,村民實現了自恰和滿足。套用一句話,“有點陽光,就會燦爛”。

來源:《農村工作通訊》2017年第6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微觀三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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