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的莆田,中國的一角
作者：段羨菊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段羨菊：新華社高級記者、新華社湖南分社常務副總編。上世紀90年代末，他在洞庭湖區深入采訪后推出的“三農”問題系列報道，和同時代許多優秀報道一起，對湖南乃至中國的“三農”改革產生了積極影響；10年前，他帶隊寫出近4萬字《來自長沙縣、望城縣、瀏陽市和寧鄉縣的縣域經濟發展報告》，第一次提出中部縣域經濟“長沙四小龍”概念。報告直陳“縣域經濟將是湖南強省之希望”、“優勢地區應優先發展”戰略建議，推動了湖南出臺支持縣域經濟發展的政策。
前不久,聽從福建莆田歸來的朋友說,那里的城區半夜時常“堵車”。最近,正巧得到機會去這個有“文獻名邦”美譽的僑鄉出差,實地感受了這一“勝景”。
莆田市區三面環山,東邊靠海,空氣清新,沁人心脾,樹種繁多,隨處是綠。環境這樣優美的宜居之地,怎么也會有堵車這樣的“城市病”呢?
深夜12點,我們決定到現場去看個究竟。
“倒時差”形成的電商夜市當晚的安福大街,雖然沒有堵車的現象,但人和車的流量之大還是讓我們吃了一驚。車輛川流不息,車速緩慢,司機們小心翼翼地緊握方向盤。兩邊店鋪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物流公司攬貨的廣告牌隨處可見,有的干脆就在大街上豎起了牌子,碼起包裹商品的紙盒。
各種各樣的小型交通工具,在馬路穿梭。有小貨車,三輪車,還有小轎車。數量最多的是電動車,后座馱個大紙箱,緊貼著神色匆匆的車主,飛快地在我們面前一晃而過。
據說,莆田電商城“不夜”的最初出現,緣于產品外銷,順應時差；后來變內銷為主后,網店一般在晚上截至一個時間,統一把當天的訂單發給電商城的實體店,交由快遞發往全國各地。
這里一切的熙熙攘攘,都圍繞兩個關鍵詞:電商,鞋。
我們從安福街進入安福電商城,那里立著一棟棟大片樓房,一樓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門店。
不少店鋪在店門上配備了長長的電子顯示屏。有的寫著,“青少年鞋服專屬網上最大供應商”,有的寫著,“本季度出臺多項優惠政策,全面扶持各分銷平臺。”電子顯示屏的背景和字體都是鮮紅色,在夜色中顯得更加耀眼醒目。
我們隨意到了一家店面規模中等、品牌為“雙森”、主營休閑鞋的鞋店。店內的小伙子頭發卷曲,看上去像個文藝青年。他名叫林錦,大學畢業五年,小伙子熱情,樸實。
朋友們都覺得這里的鞋性價比高。有一位挑了一雙挺中意的休閑皮鞋,付款160元。林錦說,如果是網店賣,要加價約60元。如果鞋的品質再好一點,網店大約加價80元。我們算了一下,網店可以得到25%的毛收入,扣除物流費用以及其他成本,賣一雙鞋至少純賺30元。
鞋店的布局,與我們常接觸的零售店不一樣,相比之下可說“主次不分”。店子中間大部分地方,堆著高高的紙箱,上面有的已經貼好了快遞單,全國各地的收件地址都有。陳列各種鞋產品的展示柜,則緊靠在墻壁旁邊。
我們逛的其他店,也是同樣的格局。這種布置正顯示了電商主要是在網上銷售、而非線下買賣的特點。林錦的名片上部,是一個嵌著“雙森”品牌標識的二維碼。我們用手機一掃,立馬彈出網頁,列出上百種鞋子的圖片。網頁上設置了“加盟招商”“天貓京東扶持政策”“質檢報告”等商談、查詢功能。
“有多少網店和你們合作?”“100多家,需要經過我們授信。”“你們工廠自己開網店嗎?”“也開,但主要精力放在生產,銷售主要靠這些合作的網店,我們更專業的,還是生產鞋。”
躋身全國快遞“出發地”前五4000多家鞋廠遍布莆田,莆田鞋業歷史悠久。如今晉江的運動鞋名聞天下,莆田人有點不服氣,其實技術都是從我們這里轉移過去。莆田賣鞋,最初主要是外銷,或者貼牌代工生產,借助境外的網絡營銷平臺,將鞋子賣到海外。后來受各種因素影響,開始內銷,與淘寶等電商平臺合作。
老一輩的莆田鞋廠老板,開始對電商也不感冒。據說當地有一個“富二代”,從小就喜歡甚至有點沉迷網絡,身為鞋廠老板的父親失望之極。后來這個小伙子利用對網絡的嫻熟,精心設計侍候網店,將銷量成倍提升,把他父親驚呆,從此將銷售交與他打點。
最先把莆田電商做火的群體,是像林錦這樣的大學生們。本世紀初,莆田學院一些大學生開始在網上賣鞋,逐漸在校門附近形成了一條電商街。不少學生設計式樣,委托工廠生產。一年賺個幾萬的,在大學生當中比比皆是。
“覺得學生兼職賣鞋真心好!就算你一雙鞋賺100,一個月賣10雙就跟玩兒一樣,等于一個月1000,零花錢就有了,上手快的一個月20雙,2000塊小菜一碟!你就再也不用伸手問爸媽討生活費了!更何況你一雙鞋可能不止賺100!你的同學辛辛苦苦在肯德基端盤子,一個月才多少錢!”
一位昵稱“松松跑鞋”的網友,在百度“莆田鞋吧”布道,鼓勵在校大學生像他一樣參與電商賣鞋。“你只要動動手指頭發發圖片回回消息!在適當的年紀鍛煉自己的能力,做得好的完全可以做大,甚至成為主業,很多同行,包括我都是一點點跟你們一樣從零做起來的!”
當地人羨慕贊許地說,不少大學生是穿著破皮鞋報到,開著寶馬畢業離校。2008年,政府引導鞋廠、網店、物流公司聚集安福街旁的拆遷安置小區,這里地方寬敞,門面租金不高,交通便利,安福電商城很快火了。
如今,莆田的“網軍”超過20萬,絕大部分以安福電商城為依托。當地政府部門這樣介紹:“本土豐富的電商專業人才,集中在運營、推廣、美工、設計、倉儲、客服環節,崗位分工精細,專業化程度較高,以80后、90后青年人為主力。”
電商城里還有一個形態乍看上去類似農貿市場的地方,其實,這里鋪面既不賣菜,也不銷其他東西,而是物流配送區,云集著眾多的快遞公司收貨點。
今年“雙11”,菜鳥網監測發布消息,至11日上午,國內快遞發貨量最大的五個城市,分別是上海、廣州、北京、莆田、金華。莆田商務局通報,雙11安福電商城網絡銷售額同比增長超過24%,全市不含大宗物流的包裹收件量近56萬件,主要是鞋品。據不完全統計,安福電商城每天郵遞快遞量超過15萬單。
以品牌化、智能化打造“中國質造”眼前紅火的電商,讓人新奇,感嘆,殊不知,電商背后的另一個場面,是莆田制造的苦苦打拼。就在去年年底至今年年初,莆田的鞋業差點面臨一次毀滅式的打擊。成本上升,競爭激烈,利潤微薄,外貿出口市場不斷縮小。
就在苦苦支撐之時,對莆田鞋業悲觀的銀行強行收貸,雪上加霜,不少經營打拼幾十年的企業流動資金枯竭,被迫關門倒閉。
為了生存和發展,莆田人想了很多辦法。商務局副局長吳海端告訴我們,智能化是莆田鞋業正在突破重圍的一個趨勢。他舉例說,智能跑步鞋,穿上它可以隨時了解自己身體狀況的指數,甚至掌握跑步動作的標準程度。兒童防丟鞋,鞋底裝備定位的芯片,家長只要下載APP,就能在商場、街道這樣人多的地方,隨時監控孩子與自己的距離。
這兩年,莆田鞋業還經歷了另外一次危機。莆田不到十分之一的鞋廠有品牌,國內不少冒牌產品產出于此。被罵貨品良莠不齊的阿里,一度將怒火轉向莆田。市場流傳馬云指稱黑色制作產業基地之一就在莆田的傳聞,“阿里巴巴苦戰莆田大盜”的說法也廣為人知。
前些年,莆田一些鞋廠生產假冒的名牌,利潤驚人。后來,有的消費者明白過來了,看見發貨地址是莆田,就不下單。于是,鞋廠就寧愿多出一點費用,委托快遞公司將貨集中到一些大城市作為發貨地址,這就派生了一個別具意味的名詞“上線”。我們在街頭不時看見快遞公司的燈箱光告在夜色中亮著標價:“上海上線24元,深圳上線21元,香港上線30元……”
去年年底,阿里巴巴派人暗訪莆田,拖了一些鞋子回去請國際一流的專業機構監督,發現不少牌子是冒的,品質卻很好。因為當年代工貼牌生產耐克、阿迪達斯,莆田人消化掌握了一流的制作技術。他們甚至帶有點驕傲的神色隨口吐出一個詞,“高仿”,我們是高品質仿造。
經過磋商,莆田政府與阿里聯手推廣莆田的“中國質造”,阿里免費提供廣告和流量,莆田市長站臺吆喝。參與的四個品牌,在3天之內,神奇地賣出了40多萬,長期積壓的庫存一掃而空,瀕臨斷崖的企業也被拖回安全地帶。吳海端說,這次行動給莆田的鞋老板們告別高仿、自創品牌、提升競爭力,上了生動的一課。
電商能否持久紅火,不夜城能否長久,對于莆田而言,最終還是要靠走正路。多年來,莆田政府職能部門開展了多次打假行動,一度還抓捕了不少造假者。對進駐電商城的有品牌、講誠信的企業,還給予稅收、房租、推廣等優惠。電商城一棟大樓墻壁上的電子屏,閃耀著一行紅色大字正寄托著當地政府的希望:“創品牌,搭平臺,暢渠道,建網軍”。
臨近凌晨一點,當我們離開電商城時,這里還是燈火通明。
靠近主干街道一家規模非常大的品牌店,近十個員工正在緊張地將鞋裝進紙箱,貼單,一個女青年坐在電腦前監控著網絡訂單。服務臺旁,站著幾個年輕的姑娘,我們交談得知,這里的商店很多上午休息,下午兩點開張,忙到晚上2點甚至4點打烊是常見的事情。雖然已是深夜,卻精神煥發,容貌亮麗。顯然,她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工作節奏。
在一個燈火有點昏暗的店門口,我們瞥見一個側影,那是一個女工,坐在店前的小塑料板凳上。她將鞋子裝入鞋盒后,塞進快件盒,貼上快件詳情單,再交給前來收貨的快遞公司。當我們走過她的身旁,她是那么專注,頭也不抬一下。
女工的側影提醒我們,子夜的莆田電商城,幾乎沒有一個“路人甲”,大家都在忙碌著。
“請相信我,這里的夜晚會讓你興奮……上千家快遞在接單,上萬家商家在發貨!”還是這位叫“松松跑鞋”的網友,在網絡上的莆田鞋吧傾訴他的感受。
午夜時分,中國的其他城市,是什么樣子呢?
在北方,大部分店子早就關了,街頭行人稀落。
在南方,很多城市也熱鬧,也會堵車。只不過,這些地方人在休閑,在享受生活。堵車的地方,要么是歌廳散場,車流涌出,要么是夜宵排檔,大家在排隊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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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茫茫夜色中,莆田電商城如一簇跳動的火苗。一個民族的誠信水平、商業倫理和創業精神,在這火苗的照耀下,若隱若現,映照在我們面前。
見識了,莆田的不夜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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