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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關于“封建制”和“郡縣制”的思考

[ 作者:張鳴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6-10-28 錄入:實習編輯 ]

家族架構與公司架構

——關于“封建制”和“郡縣制”的思考

“封建”和“郡縣”,屬于中國古代制度的大框架。自秦統一以來,哪種制度更好,就一直爭論不休。雖說“歷代都行秦政事”,但封建也并沒有真的全身隱退,時不時地就冒出頭來,在郡縣之中插上一腳,西漢初年大分封,到了劉邦的重孫子輩上才擺平,此后西晉、元和明初,都部分地實行過分封。到了晚近的光景,史學界由于五段論的思想指導,傳統的封建和郡縣的爭議就更是顯得夾纏不清,只好自我解嘲說此封建不是彼封建,硬性地將傳統“封建”“郡縣”話語中的封建,跟feudalism劃清了界限。其實,在所有的政治名詞的英漢對譯中,以封建(或封建主義)來翻譯feudalism,要算是比較貼切的一個,這個詞,無論古義還是今義都差不多。如果說,要在中國找類似于西歐中世紀的封建制度(feudal system)的話,我們的西周時代,所實行的被稱為封建的制度,倒真的很像。

不過,當年歐洲的封建國家,是在蠻族入侵顛覆了古羅馬帝國之后建立起來的,大多是武人的聯合體,封建主和國王之間,實際上是共生的,彼此間往往不見得有血緣關系,而中國西周的封建制,其主干部分,卻是統治家族內部,按嫡長繼承的原則,親疏遠近權力分配的游戲規則和權力結構。在王朝的框架內,嫡長為天子,余子封為諸侯,天子為大宗,諸侯為小宗;到了諸侯層次,則繼承爵位的嫡長為大宗,其余的封為卿大夫為小宗,依次類推,到了士這一層次為止,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士以下就變成平民,也就是說變成被統治者。這樣的封建制,從治理的角度來看,實際上屬于一種家族架構的層級治理形式,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近代以來經常批判的“家天下”模式。

相對應的,自春秋開始孕育,到秦統一定型的郡縣制,由于治理不再依靠血緣家族成員,而是設官分治,由官員代表皇帝統治,所有的官員(管理者),都是皇帝的雇員。這樣的制度,實際上要算是“公司架構”,很有點像現代社會的公司企業。

顯然,從統治績效上看,公司架構的國家機器更有效率,能夠比較好地利用土地、知識、人力甚至商業資源,可以動員比封建制國家更大的力量,從事戰爭或者其他規模較大的建設事業。郡縣制的形成過程,從春秋到戰國,留給人們最明顯的印象就是,戰爭規模越來越大,烈度越來越高。春秋初年幾百乘戰車幾千人參加的戰爭已經算是大戰了,可是到了戰國時期,各國動輒用兵十萬,甚至數十萬。作為最費錢的一項買賣,戰事的規模和烈度,可以折射出郡縣制的效率。套用一句現代管理學的術語,可以說,郡縣制的目標選項里,效率是優于穩定的。

當然,封建制也不是一無是處。作為一種傳統農耕社會中的政治制度,它的穩定性無疑是最強的。嫡長繼承余子降封的繼承制度,至少在理論上排除了可能的繼承紛爭。相應的,宗法制度也是一個相對穩固的等級制,所有人的身份、地位,在一出生的那一時刻就已經決定了,他的位置,只取決于他的父親是誰,他從哪個女人肚子里出來的,嫡還是庶。等級排列的標準非常單一,只有一個血緣標準,所以等級排列的清晰度非常高。如果配之以相應的禮樂制度,在一個生活相對固化的農業社會里,如果制度目標的選項第一位是穩定的話,那么封建倒不失為一種比較好的選擇。在這里,有必要提一句我們歷史盛傳的“三代”(夏、商、周)的禮樂制度。這種制度實際上是一種集祭祀、宴饗、游樂、教育為一體的儀式,貴族們通過這種定期的儀式,在鐘鳴鼎食、撫琴鼓瑟、投壺復射加上詩禮答問之間,即使不能完全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也各自認同了自己的位置,認同了整個的秩序。從另一個角度看,封建制也是一種管理成本較低的制度,無論哪一個層次的封建者,都不用設置太多的官員,配備財政、審計、監察機構,甚至不需要常備軍。

當然,這種美好的境況,最終是被破壞了。封建制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它的維持,全賴王室對于征伐禮樂的主持,同時需要不斷地對外擴張,以滿足不斷分封的需求,可是王室的擴張能力往往要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一旦擴張的步伐減慢乃至停滯,就不得不自削王室的領地以滿足分封,這樣就損害了王室的實力,久之,封建的秩序也就難以維持了。國都殘破,平王東遷,勢必“禮崩樂壞”,天下大亂,亂的結果最終是郡縣制取代了封建制。這個轉換,不僅留下了許多關于“三代之治”的幻覺,和九斤老太式的感慨,也給后來的史家,留下了許多疑問。古代的中國,在三代和春秋戰國之間,雖然有些許的變化,工具有若干進步和商業有些許發達,但無疑仍然都屬于典型的農耕社會,這種社會,選擇宗法封建形式的政治結構,應該也是合適的,因為它穩定而且成本低。但問題在于,商之代夏,周之代殷,都是處于政治邊緣的某一勢力的崛起,整體取代。取代完成之后,原來處于文明中心的文化和制度,當然不會被拋棄,因此,孔子認為,周禮、殷禮和夏禮之間,具有襲承關系,也可以理解為,所謂的三代之間,實行的是大體相近的制度(當然周制應該在宗法封建方面更具特色)。而在東周時代,類似的整體取代的勢力尚未形成,楚和秦有些類似的氣象,但畢竟力量不足,而且受到中原強大的諸侯齊和晉的抗衡。因此不可能在制度還沒有大的變革之前,實現整體取代。更關鍵的是,春秋競爭中的各個諸侯甚至大夫,在競爭過程中都意識到了直接控制的好處,紛紛想方設法強化自己的力量,開始了大規模的設官分治的歷程,縣和郡,都出現了(縣出現在郡之前)。在這個過程中,士或者士以下的平民讀書人的作用日趨明顯,他們成為日益增多的官職的受益者,而士之間的競爭,則體現為一種知識的競爭,不僅促進了私學的興起,而且使得統治者最大限度地享受到了知識資源的好處。諸侯和大夫之間的競爭,也體現為對利用知識資源的利用的程度,這就更加促進了制度的變化,使制度向著官僚化的方向轉進。今天我們一談起官僚制,頭腦里出現的往往是僵化、保守、低效率這樣的概念,但是在那個時代,官僚制其實是效率的代名詞。原本處于邊緣的秦和楚,也由于文化的交流,被迅速卷進這種競爭之中。從春秋到戰國的競爭過程中,凡是傳統拋棄的越是干凈,集權越是徹底,舊貴族勢力被打擊得越狠,知識資源利用的越是充分,就越是占有優勢,最后的勝利者秦,理所當然地是這種新制度和新傳統的既得利益者,所以,秦統一后,由于政治學理論所謂的“路徑依賴”的緣故,即對距離最近的成功經驗的習慣性依賴,必然會選擇郡縣制,不再封建,封建制對秦的統治者來說,只是一個遙遠的幻覺,因為他們統一的時候,離這個制度的全盛時期,已經有四百多年之遙了。也就是說,秦之代周,不是一個直接的整體取代,而是一個漫長的漸進過程,這個過程,到了戰國開始,周的名義實際上都不存在了,用柳宗元的話來說,“周之喪久矣”,秦的天下,實際上是跟六國爭來的,競爭中,有別于封建制的新制度,得到了很充分的驗證,所以,新的時代,只能以郡縣始。

現實中,從來不存在什么純粹的制度形式,郡縣制也是如此。按道理,這種制度是一種“公司架構”,但后來的王朝畢竟是有姓的,至少在理論上,屬于一家之私。在一個農業社會里,信任或者依靠自家人的信念永遠都是有效的,這種傳統,不可能不影響到制度上面。可以說,在秦以后的王朝的制度框架中,雖然公司架構占據了主體地位,但家族架構的幽靈卻一直在徘徊。兩種架構之間的內在矛盾,像一對總在打架的導演,一齊出場,演出了兩千多年中國傳統制度分分合合的悲喜劇。

自戰國以降,西周的宗法制度不復存在,雖然在名義上,天下依然屬于一姓,但在結構上,家天下已經成為不可能。無論皇帝有無此自覺,“與二千石(官員)共天下”已經是一種客觀事實。但是,在王朝的意識層面,至少皇帝還想當然地把自己的轄境想象成一個大家族,而自己是這個大家族的家長,即所謂天下之大父,而皇后則“母儀天下”,歷朝歷代所謂“以孝治國”的意識形態,其實部分是建立在這種家天下的沙灘樓閣之上的,一旦到了忠孝不能兩全的關口,皇帝天下父的幻象也就撐不住了。做了皇帝曹丕一次問群臣:“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耶?父耶?”,群臣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只有邴原勃然對曰:“父也!”到了關鍵時刻,君臣關系的本質就顯露出來了,不管平時裝成什么樣子,大家彼此其實就是雇主和雇員的關系。

不僅意識形態上兩個架構打架,具體的制度結構和政治操作中,矛盾更是無所不在。秦漢的中央官三公九卿,從官銜稱謂到職能,都像是皇帝的家臣,漢朝的中朝官,本來也是圍繞宮廷事務設置的,而且皇帝也逐漸傾向于用中朝官取代外朝官,總是急著從幕后走到臺前。經久不衰的君權與相權的矛盾,本質上也是兩種架構的沖突。

按公司架構的本義,作為世襲制的皇帝,是不應該直接負責國家日常事務的管理的,因為世襲的君主,沒有賢能上的可靠性,因為誰也保證不了皇帝的后代,代代都那么聰明,所以難以保證機構的效率。這種事情,只能由行政首腦的宰相和其領導的行政機構來負責,因為宰相或多或少是官僚機構中通過競爭拼殺出來的,具有相應的行政經驗,但是作為皇帝,往往不甘心只處于最后決策拍板者的地位,總是想方設法從幕后走上臺前。西漢中葉以后,中朝官逐漸取代外朝官,成為行政的核心,背后體現的就是皇帝直接控制的意圖,只是這種意圖在嚴酷的現實中,往往成為一廂情愿,除非皇帝心甘情愿地讓天下糜爛。事實上,信用私人的結果,大多不佳,歷史上的重大制度禍患,外戚、女主、宦官,無一不跟皇帝心中的家族架構復辟有關,而若干次分封子弟以建皇室藩籬的舉措,又以失敗而告終,有叛國而無叛郡的事實,明白地告訴統治者,在封建的宗法制已經不復存在的條件下,皇位的最大威脅,實際上來自于跟皇帝有同樣血緣的自家人。所以,隨著歷史的演進,逐漸三省之類的中朝官,又演變成了外朝官,隋唐時,集體的宰相,就是三省的長官,官僚制的自身規律,最終還是將行政首腦從皇家的內院,拉了出來。當然,歷史到了明朝,制度出現了顛覆性的變化,朱元璋廢除了宰相。這就意味著董事長直接當了總經理,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合而為一。宰相實際上是個累死人的活,也許經驗老道的朱元璋還可以勉強勝任,此后生長于深宮里的皇帝,不免暈頭轉向,于是不得不衍生出一個內閣來,作為宰相的替代品。但是由于內閣在制度上并不具有合法的權力,僅僅是皇帝處理政務時的秘書班子,而且皇帝其實也不樂意放棄直接控制朝政的權力,所以,有明一代,只有在皇帝比較清明的時候內閣才可以頂替宰相,而其他時候,則未免宦官專權,朝政一塌糊涂。在皇權和相權的問題上,只有清朝也許可以說是個例外,在沒有宰相的情況下卻保證了政務的正常運行,這是因為清朝大皇帝比較勤政,而且大體頭腦清醒,在軍機處的幫助下,基本上可以勝任行政首腦的工作。即便如此,清朝還是顯現出更多地依賴制度成例,墨守舊規,官僚制較少自主性的特點,這使得這個王朝在面臨西方的入侵,中國現代轉型過程中,格外缺少彈性,士大夫尤其缺乏自主性,這種自主性,只是在晚清太平天國掃蕩傳統的刺激下,才被重新激活。歷史上,對王朝政治影響最大的所謂不良因素,有宦官、女主、外戚、實體藩王和權臣的專權,這其中,前四種因素都跟制度的家族架構的陰影有關。如果不是皇帝傾向于相信自家人,輕易地渡讓了自己的權力,侵奪了官僚體系的權力,這四種因素本來是不存在的。

按柳宗元的理解,郡縣制其創制的動機,可以說比封建制更加自私,“私其一己之戚也,和其盡臣畜于我也”,只是在統治效果上,達到了更加的“公”。其實,如果就統治者的大家族而言,權力都集中在家長一個人手里,不能算是“公”,但從更廣社會視角來看,權力畢竟得到了比較廣泛的分享,說是“公”,也是可以的。王夫之所謂,“俾才可長民者,居于民上,亦何以而非為天下之公。”而且為了保證效率,官僚機構必須由優秀或者比較優秀的人才填充,官員的選拔必然成為王朝政治的核心內容,而且大體上要遵循“選賢與能”的原則,從春秋戰國的薦舉,到兩漢的薦舉與察舉并存的征辟制,中經魏晉南北朝的曲折,最后演化為科舉,都無非是通過某種形式,盡可能將社會上的人才吸納到官僚體系中來,除了貴族政治復興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這種選拔制度一直都比較注重制度化程序化,注重選拔的公正性,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公司架構目標選項的效率優先,才導致了選官制度的這種特色,選官制度最后走上了看上去很有現代意味的考試選才,其實也是長期的制度壓力導致的。同時,由于在一個基本排除了貴族統治的傳統社會,官僚掌握的權力資源效用最佳,人們對“官”也就最重視,因此,官僚的選拔制度及相應的文化,勢必成為社會關注的中心,因此人們可以將之稱為“選舉社會”,或者說“官本位”的社會。在這個問題上,皇帝的家天下感覺則表現為拋開正常的選拔任用體制,任用親信,不僅體現在買官鬻爵上面,而且還有大量的白板和斜封官員。這種傾向如果跟宦官和外戚這種皇族自家人的專權結合起來,對王朝政治的影響往往是顛覆性的。

皇帝拋開宰相,自己親自上手抓工作,原因是不放心。雖然說公司架構的目標選項,效率第一,但穩定和忠誠,也很重要。我們說秦漢以后的帝國是公司架構,但那個帝國并不是真的公司,當時也不存在與現代公司制度配套的社會與法律制度,沒有一套制度法規保障委托人的利益,在歷史上,也存在宰相或者其他朝政的掌控者,一旦大權在握,就架空皇帝,讓皇帝當傀儡的事例,西漢末年的王莽、東漢末年的曹操、魏末的司馬家族,最終還借此完成了改朝換姓的工作,所以,也難怪皇帝不放心。不過,就像現代社會里的公司管理一樣,對擅權行為的最好制約,不是自己親自操辦一切,或者只相信自己家的人,而是建構一種管理機構內部的制衡機制。這種機制,應該說在秦漢以來的帝國制度架構中是存在的,它大體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官僚制內部機構設置上的制衡,比如秦漢三公的分置,中朝官與外朝官,以及后來三省的設置,中書省決策,門下省復核,尚書省執行。二是專門監視官員的機構,監察機構御史臺的設置。三是文武官員的分置,互不統屬,而且故意制造彼此的敵意和相互輕視。當然,也有制衡過頭的時候,比如宋朝,官僚機構床上架床,屋上架屋,一職多官,互相牽制,結果行政效率低到了極點,使得國家難以應付外部的壓力。

說到底,中國之所以在秦漢以后,基本上堅持了皇帝加官僚這種制度,或者說堅持郡縣制不動搖,甚至多數時候實行大一統的中央集權體制,主要還是由于黃河與長江的農耕文明區域,面臨著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壓力,這種壓力雖然不是中原民族所獨享的,但的確漢人所面臨的壓力特別巨大而且持久。在鐵器普及之后,冷兵器時代的戰爭,相對于農耕民族,游牧民族具有相當的優勢。盡管在文化程度、生產水平諸方面占有很大的先進性,但農耕民族在面對游牧民族入侵時,多數情況下只能處于守勢。如果沒有比較有效的中央集權的官僚制,整合與集中區域的資源,沒有強大的常備軍,完善的后勤和防御系統,農耕民族一般都很難抗衡游牧民族的定期入侵。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使是古代史,中國的歷史也是一個世界史,無法關起門來自說自話。

中國歷史漫長的郡縣制歷程,成長和發育起一個高度科層化,分工詳細,自我組織,擁有自己的文化和行動邏輯的龐大官僚體系,不僅皇權的統治,是通過官僚制實現,而且皇權本身也受到官僚制的制約。類似的官僚體系,在歐洲,只有到了從封建制向資本主義過渡的階段,在所謂的絕對主義國家形態中才會出現,而中國在此前已經發育了兩千多年。要想了解秦漢以來的古代政治,不了解官僚制,顯然是不可想象的,“與二千石共天下”,是中國傳統帝制的一個最大的特色,以郡縣為標志的制度以及文化的影響,很可能一直延續到了今天,我們平常所說的“封建傳統”,很可能其實只是“郡縣傳統”,或者官僚傳統,大家平素深惡痛絕的官本位、以吏為師的政治文化,無疑都來自于這種傳統。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張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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