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農業和農村發展經常被作為中國的樣板,然而,日本農業的狀況究竟如何?完成了“現代化”以后,日本農業和農村事實上都處于嚴重的危機之中,對日本農業發展歷程的理解,對我們思考今天中國三農問題的方向有借鑒意義。
本文是食物主權”亞洲農政“系列的讀書會討論記錄。討論的過程包括與日本學者小林舞(Mai Kobayashi)關于日本農業問題的對談。小林舞博士就職于位于日本京都的“人文與自然研究所”(Research Institute for Humanity and Nature)。讀書會也包括了對日本農協的討論,限于篇幅和主題,在本文中并未包括,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閱讀材料的第4篇。
讀書材料
1. 張玉林:《“現代化”之后的東亞農業和農村社會——日本、韓國和臺灣地區的案例機器歷史意蘊》,載于《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9月,第3期。
2. Shuji Hisano. “Food Security Politics and Alternative Agri-food Initiatives inJapan.” Working Paper at the Academic Forum on Food Security and 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East Asia,Taiwan, April 25, 2014.
3. 小林舞(Mai Kobayashi). “An Analysis of Japanese Domestic Policies”,2017年4月24-26日在西班牙維多利亞召開的“21世紀食物的未來和農業的挑戰”(ICAS)會議上的發言PPT。
4. 李晶:《政府蔭庇下的日本農協——仙臺秋保町的人類學調查》,載于《開放時代》,2011年第3期。
一、東亞資本主義:低度糧食自給率,高度農村空洞化
在農業和農村領域,日本面臨著兩方面的現實困境,可簡言之為糧食和人口的再生產問題。
困境之一:糧食高度依賴進口,在世界糧食價格不斷上漲的情況下問題尤為突出。
在糧食供應方面,日本經歷了兩個不同階段:
(1)從二戰結束到1960年前后:農本主義,小農經營為主,規模經營受到抑制;社會整體的食物消費倫理較為樸素,“大量消費”被作為惡行,受到抑制。在此期間,日本擺脫了美國的“糧食援助”,其谷物自給率在1955年達到88%,大米生產過剩。
(2)1960年以后:在多重因素影響下,日本開始了農業結構調整和貿易自由化,強化了糧食的對外依賴。1960年代是日本糧食自給率大幅下降的關鍵十年,自給率下降了37%;日本從1970年代開始就成為世界最大的農產品進口國,到1980年代中期,自給率降到50%以下,谷物進口量不斷增加。到今天,日本的糧食自給率已不足30%。
日本當下的農業處于雙重矛盾中:一方面,如同歐盟和美國一樣,日本既加入了一些自由貿易協定,例如世界貿易組織(WTO),同時又采取了一定的保護主義和農業補貼措施;另一方面,農業在日本既被邊緣化,同時又被賦予了多重價值。
困境之二:現代化的日本農村面臨的嚴重的凋敝和解體問題,農村空洞化、老齡化,勞動力不足,“新娘短缺”,人口再生產難以持續。
非農化:農業就業比例不到6%;
老齡化:農民平均年齡超過65歲;
土地拋荒:直接拋荒9.4%,間接拋荒(棄耕)近30% [1]。
就人口再生產而言,在工業化和城市化背景下,離農、離村現象從50年代開始在日本出現,60年代也開始在韓國和臺灣出現,到90年代,日韓臺的農業就業比例都下降到10%以下,2008年都不到6%了。也就是在短短的三十年間,三個地區都完成了高度的“非農化”過程。這個過程導致了兩個結果,一是農業人口老齡化,農業人口的老齡化率在臺灣和韓國超過40%,在日本超過60%,其直接結果是農業生產陷入困境,例如,臺灣在2000年時作物種植面積僅相當于其種植高峰期1965年的54%,日本也出現了大量拋荒的狀況,這加劇了日韓臺等地對外的糧食依賴;二是農村新娘的短缺,使得農村家庭再生產困難。
二、食物大量進口背后:美國資本改造食物結構,國內工商資本的內壓
日本從糧食自給到糧食進口的轉變,盡管有人口增長的影響——二戰后的四五十年,日本人口增長了近50%,但更主要的是國際、國內資本的影響。與國際上對“糧食安全”界定的新自由主義轉向同出一脈。1970年代世界糧食危機爆發后,國際上曾形成過對糧食安全的共識,主要是指各國采取措施增加糧食產量、穩定國內市場的糧食價格等,包括建立糧食預警體系、糧食儲備等。然而,1970-1980年代,隨著資本主義體系從福利國家向新自由主義轉型,對“糧食安全”的界定開始轉向。在強制推行的貿易自由化、國家干預減少的背景下,“糧食安全”不再是指一國以內自給自足的糧食生產能力,而成為個人和家庭購買力的問題。與此同時,一些國際組織和跨國企業也不斷通過發揮政治影響力,使政策有利于自己。到2008年,日韓臺三地的糧食自給率都分別僅28%、27%和31%,嚴重依賴糧食進口。從自給自足到進口依賴,推動日本大轉折的有以下幾個動力因素:
(1)美國糧食援助戰略下,強力灌輸美式飲食習慣帶來的食物結構轉型。食物結構的轉型一方面是因為經濟增長和居民收入增加后,食物生活的改善;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即美國的“糧食戰略”,主要表現為美國的“糧食援助”。對美國而言,糧食援助既是國際戰略延伸,也是解決其國內谷物過剩問題的需要。并且,為了在取消“糧食援助”后,仍能維持他國對其糧食依賴,美國強力灌輸以美式飲食習慣為標準的營養學知識,導向肉、蛋、奶的消費。在這一背景下,日本于1954年頒布《學校給食法》,開始向中小學生提供包括面包、奶粉和肉類等的免費午餐,而由美國提供資金援助的“流動廚房”則在全日本巡回宣傳,直接促進了日本食物消費的“現代化”,即以面包、牛奶和奶制品、肉類的大量攝取為特征的“歐美化”。這一過程50年代就開始在日本進行,到70年代,韓國和臺灣飲食結構的轉變也已經完成。
(2)市場邏輯主導下,農業結構調整對谷物生產的輕視。消費結構的轉變帶來了農業政策的轉變,政策導向從以糧食生產為中心轉向鼓勵蔬菜、水果種植和養殖業發展,主要特點是擴大經營規模,增加農業經營者的收入,縮小農民和市民的收入差距,以排擠小生產者的方式實現所謂的“農業現代化”。
(3)美國的“外壓”導致的農產品貿易自由化,以及“比較優勢”邏輯下對外依賴的強化。在日本,作為主糧的大米生產的減少,本可以轉向生產飼料作物(玉米、大豆和小麥),然而,在貿易自由化的趨勢下,因為日本不具有生產飼料作物的“比較優勢”,所以大量依賴從美國進口這些農產品。
(4)國內工商業資本的壓力。除了美國的“外壓”外,日本政府也面臨著其國內出口導向型工商企業的壓力。這些企業通過犧牲農業——進口大量廉價農產品,換得其他商品的對外出口,并從中獲取巨額利潤。
三、世界糧食價格危機:危機已過去,糧價不回落
2008年世界糧食價格危機前,日本一些主要雜志刊物都不太關注糧食問題,2008年經歷了危機后,才開始有所轉變,日本國內也開始對大量的進口依賴表示擔憂。但在一些國際貿易協議(如此前以美國為主導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旨在促進亞太地區的貿易自由化)的強大壓力下,日本被要求進一步打開市場,解除農業管制政策,日本國民擔心這將進一步損害日本的農業和糧食安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2008年的世界糧價危機結束后,盡管全球出現了1930年代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蕭條,糧食價格卻再沒有回復到2008年前的水平,且在劇烈波動中。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現在的食物價格危機?
糧食出口國的出口禁令,是價格危機的催化劑。
中國、印度等國家對糧食、飼料需求的增加,與環境變化導致的農業生產不穩定共同作用。
在新自由主義的影響下,不同國家和地區在糧食儲備方面投入的減少。
美國、歐盟國家將糧食和飼料作物用作生物燃料。據估計,從2001到2011年,對玉米需求的增量中,70%是因為生物燃料的生產,這一需要占油菜需求增量的90%,大豆的47%。2010-2011年,世界最大玉米生產國美國有40%的玉米用作了生物燃料。
農產品期貨市場上投機行為的增加。這是金融自由化的產物。以芝加哥的小麥期貨為例,90年代中期,小麥期貨市場上的金融投資者占到12%,這些人只是想從價格變動中賺取利潤,而不是想要買糧食。到2011年,金融投資者所占的期貨市場比例已經達到了61%。
正因為上述幾種情況同時發生,才使2008年的糧食價格危機爆發,對糧食進口國造成嚴重影響。
四、自由貿易協定與日本農業決策:危機在惡化
從1960年代和70年代起,日本就開始開辟除美國之外更多元的食物進口渠道。通過提供援助,日本把東南亞國家變成了日本的“原料后方”。到了90年代后期,中國取代東南亞,成為日本的“原料后方”。然而近幾年,東南亞再次成為日本原料進口的后方,日本公司不僅再次看重曾經是后方的泰國和印尼,同時也轉向越南和緬甸這些新后方。
此外,在農產品方面,日本政府也在和美國、澳大利亞還有其它出口國進行雙邊貿易會談。如果日本降低或者放棄關稅,或者放松非關稅方面的政策,學者們擔心日本農業將會被摧毀。
美國總統特朗普上臺后,不再推動環太平洋11個國家的自由貿易協定TPP。這項協定在孕育期間也遭到過日本民眾和很多社會組織的不斷抵制,包括日本農協。然而,雖然沒有TPP,日本的安倍政府卻依然在積極推動原TPP框架里的政策。例如,日本自1952年通過的《主要作物種子法》給各縣政府賦權(縣是日本的一級行政管轄區),使各縣政府具有為當地農民提供主要作物(水稻、大豆、小麥)的制種和種子流通的責任。1986年,種子法通過修改,允許私人企業涉入各縣的種子業務。可是2016年底政府提出取消種子法,而日本國會在今年年初閃電式通過!京都大學經濟學教授久野秀二認為,種子法的取消不是空穴來風:打擊和破壞公共部門,把“生命共有權”(genetic commons)私有化,取消種子的公共品性質,使農民的種子非法化,這是新自由主義的“安倍經濟學”在農業上的延伸。[2]
日本政府農林水產省(部)追求把農業做大做強(strong, aggressive agriculture),鼓勵資本下鄉。在推動工業化農業上,日本崇尚想象中的“荷蘭模式”。2009年日本修改了《土地法》,使得農地對企業開放。
在貿易自由化的大勢下,日本官方仍在進一步推動進口,只是試圖通過使進口渠道多元化,以此減少風險;從種子法的取消來看,可見官方還在進一步放棄對農業的保護;并試圖通過工業化農業的方式來做大做強農業。很多人擔心,這一趨勢下,日本農業的危機將會惡化。
五、從危機中尋找出路:日本農業另類實踐的民間探索
早在1960年代,有機農業就已經在日本開始有實踐,其主要是通過“生產者-消費者合作運動”來推動的,并在1971年成立了日本有機農業協會,1983該協會的會員數量達到頂峰。然而,此后第三方經銷商取代了”生產者-消費者合作運動”,它致力于發展有機市場,犧牲了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相互合作。與在北美、澳大利亞、歐洲等地的很多討論一樣,日本國內也有一種擔憂,擔心有機農業和一些替代性農業生產實踐的體制化(institutionalized)可能會被主流所吸納。這些另類農業實踐對主流食物體系的改造潛力,可能會被利用來僅僅生產有機食品,而失去原有的另類實踐道路探索的可能。這一分歧主要發生在小規模的有機農業生產者和專業化的、為主流市場提供產品的大生產者之間。
2001年,日本政府建立了有機認證體系,但是與中國的狀況相似,日本很多農民都支付不起有機認證的成本。2012年,日本國內認證的有機食品為61,291噸,僅僅占全國總產品的0.24%,當年進口的有機食品48,640噸。2013年,日本全國農地中只有0.22%經過了有機認證。
除了生產健康的食品外,日本的另類農業實踐還致力于環境保護和生物多樣性的恢復。1988年,日本消費者協會及其分支機構“反轉基因運動(No! GMO Campaign)”發起了“大豆信任運動”,倡導本地大豆的生產和消費,這個運動在2000年達到最高峰,一共有57個農民團體和6000個消費者加入了這場運動。大豆作為日本健康飲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給率在1990年代中后期跌至谷底,僅2%-3%,日本也從這一時期開始大量從美國進口大豆。消費者日漸對進口的轉基因大豆的安全性表示擔憂,同時也擔心日本大豆食品品種多樣性和大豆物種多樣性的喪失。在這一背景下,一些農民團體和消費者團體開始提出倡議,利用稻田的周邊土地、拋荒的農地種植大豆,并通過“生產者-消費者合作運動”的平臺銷售。現在,日本的非轉基因大豆正在成為其國內的大眾消費品,一些食品公司也采用非轉基因大豆作為原料。
小結
對東亞農政變遷的理解不應局限于農政本身,東亞農政變遷是東亞模式的產物。所謂的東亞奇跡是工業品大量出口與糧食大量進口并行,是過密的巨大城市與面臨糧食、人口再生產困境的凋敝農村形成對照,這兩種對立屬性的并存,才是東亞模式的特征。盡管出現畸形的結構,日韓臺地區因為體量不大,現階段靠大量的糧食進口、農業勞動力進口和外籍新娘的嫁入,使畸形的工農關系、城鄉關系的后果向外部轉嫁。參照中國大陸,我們的三農問題在規模、嚴峻程度和影響范圍方面都遠超日韓臺,如果這三地還能向外轉嫁其畸形結構的后果,中國走上這條路的影響卻不可預料。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人民食物主權論壇 微信公眾號(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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