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住在北京馬連道附近一套面積不大的房子里,以前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做現代文學研究,現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雖然如此,她的日常軌跡卻并非從講臺到住址的兩點一線。臨近2015年底的一天,她被邀請去陶然亭附近的國家信訪局,給接待上訪者的公務員講了一堂課。“他們認為我懂農村”。
農村是梁鴻留下足印最多的地方。從出生地“梁莊”到打工鄉親散落的中國各座大城市郊區,再到工作和居住地北京,這幅廣袤的地圖,是梁鴻的筆觸和腳蹤的真實幅度。奔波之中,她曾為沒有精力養活家中的一盆綠植而苦惱。
在地圖的褶皺里,隱現著一些不起眼的坐標:母親的墳,村中水塘的眼睛,鎮子街口一棵大樹的樹梢,西安回民街窄巷投下的陰影,南方一座制衣廠嗡嗡作響的車間。它們并不顯眼,卻歷歷可觸,不事張揚地支撐起生存與靈魂的地層。
當觸及真實,寫作者一定是走了最遠。《中國在梁莊》把方死方生的生身村莊帶到了我們眼前,讓人觸及到鄉土中國當下促迫的呼吸。追隨父老鄉親打工軌跡的《出梁莊記》,則讓人想見《舊約》中的古老遷徙,提示今天的農民工處境有似在埃及的猶太人,但他們遷徙的路徑上方并無上帝指引,只有一個不可靠的城鎮化路牌,而在前方的城市里,也沒有應許之地。
很難有人比梁鴻更深地投入生身鄉土。比起被城鎮化潮水裹挾漂流的父老鄉親,她近似一個編外的留守者,一個回頭浪子,執著地一再回頭去探訪“梁莊”,在被剝奪的土地上扎下根系,似乎在替輾轉求生的鄉親看護凋敝失序的家園,并執著地思索這塊土地的出路生機。
眼下梁鴻出版小說集《神圣家族》,題材是現實中走出“梁莊”的第一站吳鎮,書名卻進一步提示了土地和神性之間的張力。她并不滿足于梁莊—吳鎮—城市的三點一線,也不愿止步于非虛構領域,盡管這幾乎已是一塊現成的寫作領地。這來自于梁鴻對鄉土的負罪意識,不愿坐享外在的成功,而想用更內在的探索,去觸及和保存鄉土和小人物的靈魂。
梁鴻從未打算停腳。她腳下的行程中,有鄉村的養老院、父母的生活以及城市—鄉村的二元軌跡線上更多的地點。她的語言,始終在真實和虛構的邊界上輾轉尋索,試圖觸到那個幾乎不可立足的平衡點,那個外在現實和內部空間交會的入口,既介入當下又通向永恒。這是當代文學危險的門檻,卻也是危機中的生機所在。
的確,對于土地和文字邊界的探尋者來說,只能在看似現成之處尋求突破,在窮盡根源處尋求安頓。比起土地和鄉親本身的重負和命運,作者所得只能是一種“失敗的勝利”,或是堅硬的飛翔。
不愿意吃梁莊現成飯
記者:你的這部小說集曾擬名“云下吳鎮”,和《中國在梁莊》一樣有明確的地標,為什么最終改名了?
梁鴻:對“云下吳鎮”這個名字,我一直比較猶豫。小說的開篇是少年阿清追逐一朵發光的云,最后是云朵的遮蔽,有一定隱喻意味,由此產生了原名。起名“云下”,是和“云上”相對,著眼于吳鎮人地面上的卑微、瑣碎但仍自有價值的生活,本意是去浪漫化。但沒想到征求意見時,大家還是覺得浪漫化,不符合小說的質地。
點出吳鎮,又讓我自己覺得太坐實,讓人一下子想到梁莊,有種擺脫不了現成模式的感覺,所以想到有所突破。
記者:但這樣在突破的同時似乎也有些可惜,我聽過你的構思,是把小說中的人事和吳鎮的真實地圖對應起來,把人物的活動坐標確定在現實的吳鎮版圖中,可以還原與實證。我覺得這樣的構思不同于一般小說,是很吸引人的。
梁鴻:確實有一種實證性的構思,想要環境和人物之間有一種扎實的互生關系,通過三言兩語來確立這個人就是這個地段生長出來的,譬如書中人物德泉的位置是在供銷社大樓拐角,移到別處去就不行。
為了確立這種實證性,我回老家七八次,每次都住好長時間,專門去考察吳鎮的街道角落,人們生活的群落分布,一家家店鋪的位置和經營形態,想把地理建構得很扎實。
但寫吳鎮,我并不想和寫梁莊一樣,建構一個整體性的吳鎮,一個本質意義上的鎮的存在。不想讓地理結構超越人,變成風俗畫,還是寫這處地方人的存在,不能“物化”。我注重的是內化的人的細節。放棄“吳鎮”這個地標概念也有擔心,識別性可能減弱,可能會失去一些讀者,冒一定風險,但也值得,不能吃現成飯。一個寫作者需要勇敢,不能抱著梁莊的光環不放。
記者:現在的書名叫《神圣家族》,表面看似乎走到了強調“云下”的反面,和書中描寫的卑下人生似乎有所不合。但同時也讓人聯想到“偉大導師”馬克思所謂的“神圣家族”,透露出反諷意味,是要確立某種超越性價值還是相反?
梁鴻:這個書名是和朋友聊天中忽然想到的。有反諷意味,又不止于反諷,和馬克思的純然反諷不一樣。
因為書中有“圣徒德泉”這個人物,其他部分也較多涉及到基督教、清真寺以至神婆半仙在眼下鄉村的地位作用,這個書名表明每個小人物的存在都有神圣、永恒性的一面,但同時又是卑下的。全書正好12個人,也能讓人想到耶穌帶領下的圣徒家庭。譬如“圣徒”德泉,他并非阿清的救贖者,身上既有病態、錯位,又有真實的接近于神性的一面,他的信仰是混沌的,但混沌中也包含了一點東西,不能說他就是個瘋子。可能是悲劇,不那么崇高,但仍然是一種存在。
記者:這種對小人物心靈信仰需求的關注,從“梁莊”開始就是一貫的,包括對鄉村基督教的描寫,也包括“出梁莊記”的題目讓人聯想到《舊約》,再到寫吳鎮時對清真寺、基督教和傳統所謂“迷信”的展示,你是想要提示當下中國鄉村的救贖之道嗎?
梁鴻:我想做的是展示存在狀態,不涉及宗教的本質。宗教在農村摻雜了世俗實用性,很多時候像“圣徒”德泉的狀態一樣處于混沌,沒有穿透、啟示性的光亮。但它也確實對當下人心有所撫慰,并且帶來一些新的精神和社交空間。
非虛構與虛構雙曲線
記者:你的《中國在梁莊》被稱為非虛構作品,生活材料非常扎實,但不乏文學抒情和想象色彩,到《出梁莊記》社會調研性更加突出。《神圣家族》是一本小說,但又有強烈的真實性。這當中,是否存在著一條突破與回歸的雙曲線?
梁鴻:寫“梁莊”的時候,對非虛構并無明晰概念,可以說是一種隨意、自在的狀態,覺得要那么去寫,寫出來有人贊譽,也有爭議。到寫《出梁莊記》,對非虛構有明晰概念了,但不想標準化,始終沒看得很重,沒有拿文體來衡量自己寫作的價值,一絲一毫也沒有。但受制于城市生活題材,只能以職業來支撐結構,看上去可能更容易定義,有更多社會調研色彩。
再到這本書,一開始就告訴自己,雖然要寫得很真實,但不屬于非虛構,不知怎么界定,是否是小說。視角上想要內收一點,和梁莊不一樣,譬如《中國在梁莊》用一章考察鄉村政治,就是寫一個政治的形態。吳鎮也寫外部環境,但不是作為社會學元素,而是作為人物的精神折射,納入人性和心靈的機理構成,是和人物互動的狀態。也許不能說比“梁莊”更具文學性,但兩者確實不一樣。
記者:對于非虛構,你在談最近的諾獎獲得者阿列克謝耶維奇時曾經提到過,多年來主流覺得小說重要,對于文獻用于文學以及非虛構有質疑,但其實非虛構里面也包含個人的因素,有每個創作者自己的選擇和書寫,并非定于一尊的客觀。你如何看待非虛構和虛構的邊界?
梁鴻:傳統的小說觀中,虛構與非虛構過于割裂,二者沒必要搞得水火不容,只是表現方式不一樣。小說難道和現實沒關系?只是故事架構有所虛構,但底子都是反映現實人生。虛構的道路看似千萬條,但有一個前提,需要對現實有了解。扎實的了解是基本的起點,就像球在堅硬的路面才能彈得起來。
傳達現實需要理解力。如果理解力有問題,真實的材料也會達成虛偽的結果。但沒有真實的材料,理解力就無從談起。高華、沈志華、楊奎松等人的實證史學和社會學對我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我算是一個考據癖,譬如為了《神圣家族》中寫到的楊鳳喜當老師的工資符合時代背景,我專門打電話找到教育部門的人問。采訪父親的時候,有時會逼著問他,那句話到底怎樣說,要還原,它在歷史的空間中發生過,回響過,有它自身的重要性。
記者:非虛構對于你的意義如何?
梁鴻:非虛構對于我個人意義重大,提供了一種聯系世界的通道。最起碼,讓作家看到這種文體的力量,文學和現實的關系仍然重要,喚起作家面對現實,尤其是對生活內部空間無窮無盡真正的了解,以前一段時間過于強調技巧、強調講好故事,忽略了這些。好故事要包含某種東西,人類內部真實的東西,故事性不是最重要和唯一的。
記者:你的《中國在梁莊》和《神圣家族》,在平淡的生活中會突然發生斷裂,出現驚心動魄的細節,譬如刀不離身的清立、奸殺了八十歲老太太的少年、思念丈夫而自殺的春梅,以及“圣徒”德泉、一邊吃饃說笑一邊去“第二條河”自殺的婦女。這些細節和情節由于建立在可靠的日常生活的根基上,比一個單純驚險曲折的故事要打動人得多。日常生活的陌生化,這可能是你作品的獨特魅力所在。
梁鴻:不一定需要去寫遠方的不凡的生活。對于日常的生活,看起來我們是了解的,但這是一種籠統的了解。一旦真的投入心力去追蹤一種生活,內情會遠遠超出你的想象。這時非虛構的表現力會和虛構文學一樣豐富,都提供了一個滿足讀者想象的空間,現實同時具有了象征功能。
譬如梁莊中的水塘,既是真實的事物,又具有隱喻的能力;還有《神圣家族》中,南水北調的“第二條河”,成了家鄉人自殺的去處,在國家意志和民間視角方面發生了截然錯位,這都是現成的物質的隱喻。生活本身具有制造隱喻的能力,非虛構去把它發掘出來。
不能再像魯迅那樣寫農民
記者:雖然你在文體和題材上尋求突破,也長期生活在城市,但你始終以農村作為自己的寫作對象。有一種說法認為,中國作家善于寫鄉村,從魯迅以來,鄉土文學的傳統太久了。因此寫城市的東西,即使是《小時代》這種缺乏嚴肅性的東西,也更有意義。你覺得鄉土寫作真的沒有探索空間了嗎?
梁鴻:我們的鄉土文學確實有了一百年歷史,產生了很多的作品。問題是一百年來,我們始終沒有走出魯迅,還在用批判愚昧的方式寫農民。但是今天,已經不能再像魯迅那樣去寫了。魯迅當時那樣寫有啟蒙意義,但眼下不能再把農民當作某種“批判國民性”的標本,不能把生活中的農民或農民工作為“一類人”來寫,似乎跟眼下生活不發生聯系。農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孤懸在歷史中的化石。鄉村也不是遙遠的、只供追憶的存在,你可以現在回家看看。
這么多年做“梁莊”的社會調研,我有一個思想起點:中國當代的核心問題,就是把農民特殊化、靜態化、問題化,“三農”問題的提法就是一個表現。“農民”成了某種頑固的“化石”,很難被破解,重新合成。這和更深遠的意識形態有關。作家也受影響,把農民特殊化、物化,不愿意真的去體會他們。
對我來說,假如發現自己在有意無意模仿魯迅,會非常害怕。
記者:你筆下的農民和農民工,除了對生存環境的適應本能,還體現了很大的心靈豐富性,包括信仰萌動,和多數作家不一樣,包括和河南的很多作家也不一樣。這些是他們本身的需求,還是你對家鄉感情的心理投射?是農民在變,還是作家的感受需要發生變化?
梁鴻:農民有他們的特性,他有愚昧、麻木,有欺詐,也有質樸。有家族觀念,有好有壞。但村莊在變,人在變。農民身上的東西,并非跟現代格格不入,一定要朝著相反的方向倒退。不僅是被動適應現實,在精神和思想層面,他們身上也有主動性,有尋找開拓內部精神空間的能力,并非只有現實利益,他們也尋求主體性的存在。
我更愿意把農民普通化,不愿意特殊化、典型化。他們是普通社會環境下的普通人,就像城市的人是普通人一樣。他們生活中的問題,是現代社會中共通的問題,不是中國傳統獨有的問題。現在作家還那樣去寫,只能說是作家在思想層面上的懶惰,不愿意理解和面對現實變化中的農村和農民以及農民工,不了解他們。
記者:你對農民的這種理解,是出于你和家鄉一直保持著聯系,有別人不及的深厚情感嗎?
梁鴻:這是出于理性思考。我和家鄉的聯系,不僅是情感,也是我現實的需要,譬如每逢遇到疑難大事,需要到母親墳前才能平靜地思考和尋求答案。你不能說這只是一種心理作用,而是我們無法擺脫的存在根基。
不能說模仿魯迅去寫農村的作家沒有情感,倒是他們沒有對這種情感進行思辨。他們也關心農民,但這種關心停留在籠統的層面。“農民”這個詞太久了,太固定了。中國的農村沒有脫離貧窮,在有限的資源條件下容易導致爾虞我詐等愚昧,但貧窮并非農村的本性。
另一種傾向是把鄉村浪漫化,我也反對。有人說梁莊本身有浪漫化傾向,因為梁莊是我的故鄉,寫到童年記憶,難免有個人抒情在里面,有一種自在、隨意的寫作成分。但我并沒有浪漫化到底,也寫到童年的現實困頓,尤其是現實的殘酷性。鄉村浪漫化有個原因,鄉村本身有自然風景、山川風物,這是人最內心的存在,問題是中國的田園被城鎮化急劇破毀了,沒有浪漫的物質依托。
記者:除去了農民身上“國民性”的原罪,他們在城市化中應該有怎樣的位置?你曾經在《出梁莊記》里提到,不希望城市只是修建給中產以上的階級的居住地,希望少一點堅硬,多一點軟弱和痛苦,注意“祖母、母親的痛苦”。
梁鴻:每個群體都有自己的桃花源,就像鄉親們到了大城市仍舊形成血緣和地緣紐帶的群落。現實中村莊的消逝并不只是帶來鄉愁,我擔心的是生活的一元化,城市里沒有容納自在生活的空間。
城市要考慮個人的需求,給民間的、野生的、個人的東西留出位置,也許生長出不同的、更符合文明的形態。眼下的城市建設規劃很堅硬,沒有柔軟的東西,也就失去了某種生機的可能,即使是理論上的城市主人,也缺乏幸福感。
寫作是一種失敗的勝利
記者:除了對農民和鄉村命運的理性思考,你覺得你和梁莊和鄉親還是有一種比常人更深切豐富的情感聯系,不管是在《中國在梁莊》中的隨意自在,還是《出梁莊記》中的收斂克制,都使你筆下的鄉土和鄉親帶有呼吸和體溫。
梁鴻:理性是思維的起點,但不能作為寫作的起點。寫作肯定是靠情感支持。只是對鄉土的情感有深淺,區別在于你走多遠,一般地去寫家鄉,抒發鄉愁,還是愿意更深地了解故鄉的構造,實際地做調研工作,不只把故鄉當作抽象情感的對象,而是作為更實在的一種生活形態去描寫,這當中差別是很大的。
記者:能感覺到你和家鄉的情感聯系,比尋常的鄉愁甚至一般性的關切要深、要復雜。你提到過當2011年《中國在梁莊》出版獲得轟動,你卻回去坐在湍水邊痛哭,陷入長期的精神抑郁,這是什么原因?
梁鴻:當時是沒法安置自己的心,覺得自己虛偽。沒有真的參與一個社會形態里面,居住了一段又出來,安然無恙,卻寫了它,并且得到某種外界的成功,似乎利用了它。只有回去坐在湍水河岸或者母親墳前,能夠得到某種諒解和安頓,可以面對自我。雖然從自我意識上,我已經自我定位為一個書寫者,但問題是這樣的定位就完全夠了嗎?畢竟我參與了他們的生活,也是那里出來的人。
記者:巴金有過類似的感受,他早年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尋求改變社會卻一再碰壁,當他無奈之下拿起筆,卻一舉成名為作家,他自己回憶說“是一種失敗的勝利”。問題是作家的天職不就是書寫嗎,能夠真的介入和改變什么呢?這種對鄉土的失敗和虧欠感是否必要?
梁鴻:中國的知識分子往往容易犬儒,譬如以文學的獨立性為由弄一個堡壘,這樣可以回避良心上的不安和現實中的不便。但對于我來說,即使是作家,也應對社會承擔相應的責任。
作家的職業化是必要的,便于給作家提供一個空間。文學的獨立性,可以在作品內部提供一個屏障,容納技巧、文體、復雜和多義性。但在文學外部,作家和世界的關系究竟是怎樣,大家能意識到,卻不愿多去想。就我自己來說,我特別佩服參與社會工作的人,相對于他們,我的失敗感特別強。我自己可能是在不斷地退縮。寫作何為?不僅是觀念,也是個現實課題,很重要,遠遠沒有完成。
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可能在于,我的寫作離生活的距離太近了,沒法使自己無牽無掛地脫身出來。
記者:距離太近,是非虛構寫作固有的一種特征嗎?這對寫作是妨害還是相反?
梁鴻:距離太近,可能導致你寫不好,無法超越現實。但也可能帶來意義。我個人愿意保持這種痛感,被它折磨,我倒能感到輕松一點。每次回去和鄉親們相處,我都很沉重,不適應,本能地想快點離開。但過一段,又想要再回去,體驗一番那種不適和折磨。他們在那里,是你的原罪。譬如《神圣家族》里寫到的精神出問題的同學,去年去見他被罵出來了,因為他發現了我用于錄音的手機,以為是個什么武器,他有被迫害妄想癥。可是今年我還是想要回去看他。一方面怕被罵,另一方面,當他罵你時,你覺得自己真是卑劣的,看到自己真實的不堪面目。
我需要這種真實感。永遠欠著人,他們一直都在那里,而我在這兒。我欠自己一點東西,這點卑劣感提示了我的賒欠。
記者:寫作除了償還虧欠又制造虧欠,沒有其他的滿足了嗎?這樣的自我折磨,聽起來似乎太消極了,積極的意義在哪里?
梁鴻:寫作帶來名聲,在外部會有一點虛榮,不能否認會有一點。但本質的驅動力是興趣,也有義務感。他們的存在給予我很多東西。當我試圖去書寫一個人的時候,就跟他發生了生命的聯系,充滿了好奇、熱情,想把他被遮蔽的自我、人性傳達出來,這對于我自己的生命來說,也是一種拓展和釋放。
記者:你筆下的“梁莊”和鄉親,近況如何?能夠稍微讓你心安嗎?
梁鴻:眼下的“梁莊”更凌亂、衰敗,但未必是單純的貧窮。新房越來越多,但沒有規劃,各自為政。垃圾污水橫流,缺乏公共設施建設。所謂“城市病”在鄉村更凌亂地體現出來。房子很多,人很少。
書中一部分打工的老一輩鄉親已經回到農村,帶孫子,譬如《出梁莊記》里的大堂哥和二堂哥,他們的犧牲很大,失去了自主的收入,在家庭里沒有了話語權,要依賴后輩的態度。但他們自愿地為后代犧牲,這是鄉土的一種天然倫理。
也可以說,他們從中得到了一種“失敗的勝利”。
(袁凌系《鳳凰周刊》記者)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鳳凰周刊》2016年第2期總第5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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