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有兩件事做不得:一是挖人祖墳,二是拆人房子。不然,就算脾氣再好的人也會急紅眼。
在江西省余江縣農村,拆房這事卻讓眾人叫好。從2015年8月起,全縣1040個自然村陸續宅改,清退多占宅基地、拆除舊房舍,不到兩年時間退出宅基地27530宗3788畝。
有人說,城里拆房動輒賠幾十萬上百萬元,農村房子再不值錢,退了這么大面積,政府肯定賠不少!
這個還真沒有。余江縣財政直接用于宅改的資金僅4500余萬元,平均到每個自然村不過4萬多元,主要用于建筑垃圾清運。22299宗2887畝更是屬于無償退出,也就是說,不僅拆了房,還不用補償。
看似難以理解的現象背后,到底有何玄機?且聽眼哥慢慢道來。
為啥改——子孫后代要吃飯
建房20多年之后,陽光終于照了進來。平定鄉沙溪村,張文忠一家頭一次發現,屋里的世界原來也可以這么亮堂。
以前的日子,著實過得憋屈。當年建新房,幾乎每塊磚、每片瓦,都得靠人手抬肩扛。不是沒有工具,而是沒有能通車的路,想進也進不來。前面一棟舊房,已經空了近30年,卻把張文忠的房子擋得嚴嚴實實。在自家做個飯也不容易,去趟廚房得從別人家門前過,鉆五六米長的巷子。最寬的地方不到一米,最窄的地方不足半米。
辦法不是沒想過,鄰居也都是叔伯兄弟,可問題就是解決不了。農村人念舊,橫豎都是祖上留下的,再破再爛也是個念想,給多少錢都不賣不換。據余江縣國土局統計,全縣農村宅基地9.24萬宗,其中閑置房屋2.3萬棟,危房8300棟,倒塌房屋7200棟。
破敗的老屋或散布各處,或集中連片,占據了村莊的大量空間。牛棚、豬圈、露天廁所,零零星星填滿了整個村莊。臟、亂、差,成為村莊環境的真實寫照。村莊不論大小,幾乎找不出真正的路。南方又多雨,村里常年泥濘不堪,村民進出只能穿高筒雨靴。
在人多地少的平原地區,因為無新宅基地可批,農民就私下交易,價格炒到5萬多元,買都買不起。實在沒轍,部分農民打起了自家糧田的主意。沒幾年工夫,房越來越多,田越來越少。
楊溪鄉江背村,總共1300畝糧田,人均不過八分地,光蓋房子就占掉了七八十畝。村民也愁:這樣下去,子孫后代靠什么吃飯?
不僅如此,涉宅基地的矛盾糾紛頻發。江背村有一戶人家,親兄弟倆為了幾十平方米的地方大打出手,最終釀成一人死亡的慘劇。活著的,坐牢的坐牢,不坐牢的也逃離了這個傷心地,原本熱鬧的宅院沒了生氣,多年來一直荒廢。
在一些村莊,干群關系長年緊張,背后也有宅基地的影子。一戶多宅、多占宅基地的,往往在村里也有錢有勢。這種不公平現象長期存在,很容易導致群眾對干部不信任。
弊端沉積,宅基地制度改革,已是箭在弦上。
怎么改——村民做主,不偏不倚
中童鎮坂上潘家村,26年沒開成過一次村民大會。村里兩派相爭,勢同水火,只要開會就打架。有位縣領導曾言:這個村,得專門設個派出所來管。
在新疆做生意的潘良勝,受邀回村主持宅改。頭一件事,就是開村民大會。沒成想,凡是在家的人85%以上都來了,而且都贊成宅改,沒吵也沒鬧。
潘良勝總結,事成不成,得看群眾信不信你。“群眾會打算盤,我長年不在家,跟哪一派都不沾,在村里也沒啥利益牽扯,干這事不光沒錢賺,還得自己貼錢。”
在余江縣委書記路文革看來,群眾路線是余江宅改的核心理念。“村里的事村民辦,讓村民做主,靠協商解決問題,這樣才最徹底。”
余江縣在各村遴選有聲望、處事公正的黨員干部、鄉賢能人、村民代表組成村民事務理事會,并賦予其宅基地分配、收益分配、農民抵押貸款等12項權力、15項職責。宅基地怎么退,縣和鄉鎮不拿意見,全由理事會定奪。理事會成員只做事,不拿一分錢報酬。
政府也沒閑著。縣里籌資2000余萬元,為1040個自然村編制村莊規劃。縣鄉兩級大張旗鼓搞評比、表彰,讓理事會成員和支持宅改的村民有榮譽感。縣鄉黨委政府做后盾,讓理事會敢承諾、能兌現承諾。
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無論是農民還是城里人,都是一樣的。多數村民并不反對宅改,但心里有顧慮,怕不公平,怕有頭無尾。
余江縣國土局局長蔡國華下鄉時,有位80多歲的老太太看他像個“管事的”,便沖著他喊:“你拆我家的房子不打緊,但是要一直拆下去,不然我肯定要罵你!”
一些村莊宅改遇阻,既有村情復雜、思想不通等原因,更有長期存在的基層治理頑疾。但難題并非無解,辦法歸結為12個字——黨員干部帶頭,公平公開公正。
“一個號令”“一把尺子”,余江縣按照“一戶一宅,面積法定”原則,堅決清退多占。對歷史形成的超面積多占、且確實無法退出的,一律由村集體按照有償使用的原則自行收費調整。黨員干部、村民理事會成員帶頭退出多占宅基地,為村里做實事辦好事。
在東陽王家村,理事會第一次開會,沒一個人作聲。86歲的老黨員王懷達不是村兩委成員,也不是理事會成員,當天只是列席會議。雖然耳朵聽不見,可他心里亮堂。“這個事極好啊,政府還幫著搞建設,先拆我家的。”
王家村宅改困局迎刃而解,現在已經拆了65棟房子。
往哪改——群眾得有獲得感
接受試點任務之初,余江縣四套班子分頭調研回來,心里都有點犯怵。
路文革說,關鍵是要換思路,分析出群眾在改革中有什么獲得感。“這事想清楚了,方向就找到了,路子也就明晰了。”
那么,群眾到底有什么獲得感?
坂上潘家村,83歲的潘書榮每天都要繞村走上一圈。過去村里沒條通村的路,只能在自家門前溜達。誰家有喪事,棺材都抬不出來。如今,出門就是水泥路,去哪都通暢。“晚上也不怕摔跤,做夢都想不到,起碼能多活兩三年。”
環境好了,村民心氣就順。今年5月,平定鄉魯王村的光伏電站準備動工。前些年,群眾對政府、對干部不信任,搞光伏電站的事死活談不攏,村民寧肯地里長草也不流轉。現在不一樣,宅改成果看得見,村民都覺得政府是真干事。
宅改,也不是一味拆舊房,而是一個尋找鄉村記憶、傳承文化的過程。近兩年,余江縣先后進行了兩次文物普查。對有保留價值、有文化特色的老建筑,不僅不拆,反而投入資金修繕保護;達不到文物保護標準的,由村集體進行維修后作為村史館或村民活動場所。實在無法修復的,由專人收購可用部件,另覓新址建設特色古建筑群。
有人問,宅基地退出來,以后再想建新房咋辦?
“只要符合‘一戶一宅’政策,就給批新宅基地。”蔡國華介紹,在城鎮有穩定就業的村民,如果退出宅基地或放棄在農村建房進城落戶,“原有農村待遇不變,享受住房、教育等優惠政策,15年后可自愿選擇是否回村建房。”
宅改以來,余江縣未出現一起到省到京信訪案件,未新增一處違章建房。村集體收回的宅基地,可滿足10到15年內村民新建房所需。
今年年底,余江縣將全面完成宅改。不過,對于農村宅基地制度改革的大命題而言,這遠不是終點。
“后續管理跟不上,出現反復就會功虧一簣。比如再批新宅基地,不能誰再多占。”潘良勝希望,鄉鎮黨委政府和村兩委要負起責任,“要有規章制度,更要嚴格執行規章制度。”
江西省國土廳副廳長許建平則琢磨,宅改退出的土地,效益怎樣盡快發揮出來,“尤其是對像余江縣這樣的欠發達地區,怎么開發利用,怎么讓農民得到更多更大的實惠。”
6月12日,余江縣公共資源交易中心,平定鄉洪橋吳家村小組一塊13339平方米的土地掛牌出讓,起始價82萬元。這是余江宅改后推出的首單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或將載入江西省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史冊。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公眾號 人民日報人民眼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