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年來,幾乎每到春節,關于鄉村衰敗、城鄉差距的話題就逐漸多起來,今年春節這樣的話題又成為一個焦點。但是,在這些話語狂歡中,也呈現一些值得警惕的現象,比如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鄉村頤指氣使,抑或是以懷鄉病將鄉村作為浪漫想象的對象。在很多敘述中,鄉村僅僅是城里人的鄉愁,抑或是每年春節返鄉人一次集中的話語消費狂歡。任何的將鄉村獵奇化、浪漫化和罪惡化的做法,都不是客觀的態度。鄉村的問題其實是轉型中國的問題,為鄉村尋找方案,其實就是為中國未來尋找方案;關注鄉村,其實就是為我們每一個人尋找體面活著的尊嚴。我們期望更多的讀書人能沉潛下來,持續關注農村,深入農村,在扎實調查的基礎上,在轉型中國中大背景下提出切實有效的對策,并真正通過每一個人的切實的努力,一點點去改變鄉村。《探索與爭鳴》刊物和公眾號愿意成為大家發表真知灼見、參與討論和提供切實方案的平臺,歡迎投稿,長短不限。
上海姑娘,
歡迎來到現實界!
關于上海姑娘逃離的事情,我想湊熱鬧說兩句。
雖然就此事已經有人根據當事人發帖時間線和論壇技術性因素指出,此事可很可能是一起博眼球的杜撰事件。但是截至目前,除了技術性分析,尚無確鑿證據能夠證明此事為假。所以,此事仍然真假難辨。
而且即便此事是假的,引起這么大的討論,也說明它反映出了諸多國人在真實生活中關心的現實問題,可以說“假中有真”。因而本文姑且不論此事事實層面的真假,而是將其作為文化樣本予(類似于小說)以分析。
在一個媒介時代,我們的關于眼目之外世界的大部分認知,都源于媒體的鏡像。所謂事實,不過是媒介呈現的映像,許多我們信以為真的事情也未必真的發生過。
因此,強調此事真假本無意義;有意義的是,分析圍繞此事展現出的時代精神及其層理。
▲真假無意義
姑娘選擇離開、分手一事本屬于她的個人感情,別人不便多加評論。
這種情況的發生,可以說是大部分農村男孩及其家人擔心的,也是城市女孩及其家人擔心的,他們的生活經驗都能讓他們意識到這種差異可能會對感情造成多大的沖擊,但是女孩的做法還是讓男方家庭陷入了極大的難堪之中。
她的做法,在城鄉差別如此懸殊的中國,肯定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只是因為她在論壇直播了自己的內心感受和事情進展,繼而被網友爆料,被媒體捕捉到新聞點予以放大,又因為這兩年熱議的城鄉差異問題、鳳凰男問題,以及一直以來的地域偏見等因素,才使它成為全國人民熱議的話題。
也就是說,這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媒體事件。
▲媒體事件
我作為一個農村出來的男孩,曾多次想象過此類情景,也很理解這個女孩的做法,覺得她選擇分手是正確的,因為如此的三觀不符,早晚也要分開,所以不要難為彼此。
我只是對她做事的方式不認同,這個也就是大多數文章都已經指出的,此女不懂得尊重人且無教養:她以自己毫不體諒人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現了世界的不美好和現代人冷冰冰的自保理性。
關于感情,這個女孩肯定有過很多美好的想象,也可以說她是足夠勇敢的,可以不顧父母的反對,一路奔波和自己的男友回到鄉里。
但是她還不夠勇敢,也沒有真正認識到他所要跨越的不是兩個家庭的差別,而是兩個迥異的生活世界的邊界、中國如鴻溝一般的城鄉差別。
與其說她嫌貧愛富、敗給了現實,不如說她關于中國鄉村的想象還過于樂觀。她肯定也從媒體那里獲得了很多關于農村生活的資訊,負面的東西肯定也有關注,但是農村的媒體鏡像還是太過美好,并不構成城市人拒絕農村生活的關鍵,真正對城市人構成挑戰的是日常生活的瑣碎、衛生的落后(如廁所)、器物的破敗。
▲落后的廁所
顯然,男方日常生活狀況的拮據和落后現實,超乎了她的想象,或者說現實打破了她的想象和自我超越的勇氣,她的心理還沒有那么多時間來消化這個現實,于是她選擇逃。
在逃的過程中,她將自己的內心感受發到了論壇,此事也就由一件私人事件成為公共事件。作為一個現代人,公共論壇是她的個人思想和情感的孵化空間或言母體,她希望在這里找到解決方案,也是為自己的逃離提供更多的思想支撐,好讓自己逃得心安理得,論壇群友不過是一個個隱身的“丈母娘”。
她關于農村和生活的想象崩塌了,她需要借助與她相似的人的幫助來重建這個想象世界。她成功了,她說服了自己,而且通過現代通訊手段,成功逃離了落后的鄉村,從噩夢般的第三世界逃回到了天堂般的第一世界——對她而言更為真實的世界。然而此“真實世界”,不過是她借助耳濡目染的實用主義處世哲學選擇性地建構起的現實世界。
她和她的媽媽都是很現實的人,她們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現實地”活著,那里的情感有自己的運行規則——門當戶對,然而“門當戶對”觀念所面臨的現實則是深刻的階層差別和社會割裂,城市人的傲慢與農村人的卑微。
▲門當戶對是規則
如果說媒體建構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那么我們的媒體到底給我們提供了怎樣的世界圖景呢?
就目前的農村討論而言,大致可以分為“發展派”和“衰退派”。
發展派以官方主流媒體為主,我們可以在這些媒體那里看到農業生產連年增收,國家對農村的投入連年增加,農民生活逐步改善,農民的臉上樂開了花,一片欣欣向榮,似乎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美麗新世界。這種思路基本是在一個縱向的歷時語境中,做今夕對比得出的結論。
“衰退派”則主要是自媒體和市場化程度比較高的媒體呈現出的農村圖景,這兩年來各種回鄉筆記所呈現的基本是一個衰退、空心化、殘破的農村圖像。
這種思路主要是在城鄉二元共時語境中、通過橫向對比得出的結論。但是真正的農村圖景應是二者的綜合,亦即相對于過去,農村肯定是發展了,但是城鄉發展并不同步,且因為基數的差異,城鄉差距在進一步拉大,發展越快差距越大。
隨著城鄉差距拉大,在都市文化生活里,農村越發成為一個陌生的存在,一個不能也無法觸及的異樣世界,雖然它可能離市區不過半小時的車程。都市生活已經足夠現代化,生活的便捷度,比之西方世界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很多地方的農村雖然不能說還停留于前現代,也現代化得嚴重不足。
很多城市人會去鄉村旅游,來個“農家樂”,但是他們所去的和能去的是改造后的鄉村,非日常化的鄉村。大部分鄉村在他們所能觸及到的范圍之外。
▲來個“農家樂”
所以每年春節,因為城鄉生活的差異,許多城市里的時髦女郎、帥氣小伙,從托尼、賽琳娜和艾倫,變為了十分接地氣的二蛋、二妮子和翠花。他們的城鄉生活對比照,被很多人作為娛樂新聞看待,但這不過是城鄉差別的生動體現,他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這兩年,因為國家文藝政策的總體轉變,農民喜歡的“俗”文化在主流媒體消退明顯。
我們的電視劇,充斥著錦衣玉食、不勞而獲的都市言情劇,卿卿我我、華衣麗服的歷史想象劇,褲襠藏雷、人民不屈不撓打鬼子的抗戰神劇。
然而,“現實”在哪,農村在哪?
去年,以趙本山團隊為代表的農村形象開始從央視春晚舞臺退隱,同時春節前后陳佩斯主演的電視劇《好大一個家》占據央視黃金時間,而陳佩斯的小品和節目定位一直是市民文化。這顯然是市民文化的擴張和農民文化的退卻的表征,其原因大概是有關部門認為趙本山的小品太“俗”,格調不高,誨盜誨忽悠。
▲趙本山的小品
多年來,春晚的節目基本都是以城市生活為題材的節目,演員和主持人用語充斥著大量的網絡流行語,這些語匯即便在城市生活不常上網的人也無法馬上理解。現代社會是網絡社會,離開網絡也就意味著“落后”于社會,被社會忘記和忽略。
然而,中國很多地方尤其是農村都沒有通網絡,即便通了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家庭在使用,于是農村人實際上被排斥在了現代話語體系之外,甚至也被愈發發達的娛樂文化工業遺忘了。我們聽到的農村話語,大多是從農村出來進入城市生活的知識人的話語。
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有的城市人會相信農村發展形勢一片大好,有的則相信農村落后、農村苦,但是真正體會到農村生活的苦和逐漸改善的人卻不多,也就是說缺乏在農村的日常生活體驗,無法真正感受到農村生活世界的豐富和復雜,進入農村人的精神世界。
繼2015年春節王磊光博士的《回鄉筆記》發表以來,討論農村問題的文章越來越多。我去年在澎湃市政廳發表《回鄉偶記:雙重視域中的農村生活》《在農村,知識為何是無力的?》之后,已經不太愿意再以筆記或隨感方式討論農村生活,其原因在于:
一、該寫的、能寫的問題都已寫出,其中有些問題以及尚未觸及的問題還有待深入調研,浮皮潦草地描述、敘寫和發議論可能會成為誤導;
二、農村問題是復雜的,許多問題需要從社會學、人類學和政治經濟學等角度做深入的調研,做更為有效的對策性研究,而不能再僅僅以文學的筆調、憂傷的筆觸、浪漫的情懷描繪農村生活。說到底,農村問題是城鄉二元體制造成的,但是這個體制是如何產生、發展和運作的,卻很少見到人們討論。
各類回鄉筆記為人們認識鄉村提供了難得的田野調查樣本,但大多停留在問題表面,只能起到情感共鳴效果,而且此類文章描述的情境和情感態度還在大量重復。
我現在很擔心,農村生活的貧苦和諸多問題會被大眾媒體反復渲染和消費,最終造成人們的認知疲勞和情感麻木,以及對農村的偏見的加深,卻又找不到解決的方案。
此外,太多的熱衷鄉村建設的人缺乏農村“在地”經驗,提出的問題和解決方案都過于理想化和浪漫主義,這都不利真問題的提出和解決,且有時候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媒體塑造了我們的生活、我們關于世界的想象,只是當我們遭遇“真實世界”的時候,這個想象世界就會崩塌,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冷酷和荒漠,內心充滿慌張和無奈,這是每年回鄉都要經歷的情感歷程。
現在,我們再次通過媒體,拋出來“城鄉差異”這一體制性原因,借助各種討論和解釋,來修補這個想象的世界,好讓我們在城市里生活得心安理得,好像那只是別人的生活、別人的痛苦。而我,現在做的可能也是這樣的一個工作。
最后,我只想說,這個男孩帶上海女友回鄉的時機不對,他應該選擇在山清水秀、春暖花開的時節帶她回去,那個桃花源似的男耕女織的農村圖景,才是她需要的。而且,他也應該給家庭做一些投入,改善家庭的基本生活條件,這既是孝順父母,也是對女孩的尊重。當然,在高房價的壓力下,他在上海生活恐已是不易,我這么講,也是苛責了。總之,患難見真情,要走你別留。
附圖是我家在村里的院子。我愛這片湛藍的天空和其下廣袤的大地,但我早已不在此耕作,這就是現實。
2015年2月11日走筆于魯西南村中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博士后)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探索與爭鳴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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