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大多朋友都已回到老家,準備過年了吧。主頁菌原本還計劃著回家好好更新微信,但突然就完全松懈下來,什么都不想干了,每天跟在爸媽后面,東看看,西摸摸,一瞬間像是回到小時候,還是那個黏在父母身后的跟屁蟲。
每年回家,路上擁擠顛簸不說,似乎遇到的每個人都會說“該找個對象結婚了呀”“工資漲了沒”,偶爾還要成為父母之間的調解員,這時會想著回家真是煩啊,但下一次還是滿心歡喜地回來。就是這樣吧,這里的人與物,山與水,會成為永恒的羈絆。
很自然地想到熊培云這本關于故鄉的圖文集《追故鄉的人》,一張圖片,幾段短短的故事或是思索,在這時讀來分外有感觸。挑了幾篇,和各位分享。
暈眩
那一天是大年初一,我剛剛回到村里,遇到兩個年輕人正在井邊洗臉。剛打上來的井水,因為比氣溫高,看起來竟是熱氣騰騰的。
這是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井口就已經長滿了蕨草。根據生物課上學過的一點知識,這些草很容易讓人想起遠古的一些事情。
想起從十三四歲開始,我便是從這口井打上水,然后“哼唷、哼唷”給奶奶家挑去。除了平時用水,每年夏天農忙的時候,有些村民還會拿著自家的軍用水壺到這里打上幾壺水,然后帶到田間地頭。以此清涼的井水解決野外日高人渴時的后顧之憂。
“回來了,新年好??!”
我過去和年輕人打招呼的時候,不經意站在井口旁向下張望。一路勞頓,我看見自己有些蓬頭垢面。
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蹦岵傻囊馑际牵号c魔鬼戰斗的人,應當小心,不要讓自己成為魔鬼。
其實這句話也適合像我這樣不斷凝望故鄉的人。如今的故鄉對我而言既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也是一個走不出的地方。即使離開了,不斷的回望也會使我們變成故鄉的一塊泥土。
愛與恨都會讓人暈眩,并且讓你成為自己所愛或所恨的一部分。
山坡
天高云稠,風行草偃。
有一天,我帶著相機去小時候曾經放過牛的地方。那里已經林深草密。偶爾還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草根深處,讓我畏懼。
早些年,那附近有一座寺廟,在我出世前后被拆了。幾個落難的和尚自此不知去向。
最近這兩年,村里有計劃說是要在垅里修一個水庫。如果那樣,待水蓄起來后,這些草坡就不再屬于我了。
我曾經在那里度過童年時光的無盡山坡啊!
鄉村是一道道通往天空的山坡。沒有那些雜草叢生的山坡,我不僅難以偎依地球,而且真的無法抵達天空了。
荒野
“故鄉荒蕪了,回不去了?!痹S多人悲從中來。
我也有過相同的傷痛。曾經嬉戲的河流,長滿了荒草。水路變窄了,山路也一樣。
荒蕪,像是一雙自然的巨手,正在抹去我在那里的許多記憶。所以,當我在河邊拍完這張照片,我竟天真地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去了。
不過后來我還是經常會回到故鄉。而且,我甚至愛上了故鄉的荒蕪——因為我喜歡荒野。
就像霍爾姆斯·羅爾斯頓說的,荒野中沒有英語或德語,沒有文學與交談,沒有資本主義也沒有社會主義,沒有民主制也沒有君主專制。當然,荒野里也無所謂誠實、公正、憐憫和義務。
荒野有什么呢?
在人類試圖搜刮一切資源的眼里,荒野一無所有。所以他們在拓荒時要播種和耕耘。讓荒野按照他們想要的樣子生長。而現在的拋荒意味著這雙手退出去了。
人類若能滿足果腹之需,就應該把土地還給自然,讓它們重新變成荒野。
正如海子能在一無所有的天空中找到安慰,我也能在一無所有的荒野中尋得慰藉?;囊昂吞炜找粯?,它遠離人類,容納萬物,孕育但不占有。
假如有一天,我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我愿意讓它成為荒野。把一部分土地重新還給自然,是人對自然的慈悲,也是對自己的善意的覺醒。
相較于荒野,文明恰恰是野蠻的。沒有永恒的荒野,故鄉就會漸漸丟掉靈魂,正如大地失去星空。
柔軟的心
早先村里種的主要是水稻,因為糧價太低,所以后來有些地就改種了棉花。那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故鄉,沒有見證它的春種秋收。
水稻棉花,一飽一暖,滿足的都是人的基本需求。雖然我沒有種收棉花的經歷,對棉花卻非常有好感。每次買衣服,我最愿挑的也是純棉的質地,因為它樸素而且貼心。
我常在北方的冬天里生活,母親擔心我冷,還特地給我寄過兩床棉被。母親說,那都是咱家棉花地里收上來的,暖和。那一刻我覺得故鄉并不總在原地等我回去,它還會尋找化身千里迢迢來溫暖我。
我有關棉花最深刻的記憶是在小時候。那時村里經常會有彈棉花的師傅來。他們背著一張箜篌一樣巨大的弓,一手扶弓,一手拿著棒槌不斷地砸弓上的牛筋弦?!岸.?、叮當、叮叮當”,像是開一場單調的鄉村音樂會。
最神奇的是,那些外表混亂的棉花很快會被彈棉師調理得松軟有型。當他們在棉絮上布好錯落有致的紗線,一床方方正正的棉被也就做好了。
女兒五歲的時候,隨我回村過年。有一天,她在棉田里撿了根棉花枝,捧手心里玩了一路。而我邊退邊走,用相機定格了她當時的著迷。
老家管棉花枝上的棉鈴叫棉桃,棉花開了以后會慢慢長出棉桃,它有一個堅硬的外殼,乍一看有點像罌粟果。待成熟時棉桃會自動裂開,白白的棉絮吐出來,又像是一朵朵小白云,一只只惹人疼惜的貓爪。
那天我沒有問女兒為什么喜歡棉花,我想她一定是出于好奇吧。而我也一直好奇于大自然的造化,它何以孕育出這樣一種植物——在堅硬的外殼里面藏著一顆仁慈而柔軟的心。
磨難
那一天,我走回老宅基地,看到一個石磨躺在雜草堆里。
小時候,奶奶和媽媽常在一起磨豆腐。當我看到浸脹的豆子從磨口放進去,被一粒粒碾碎,然后流到擱在下面的木盆里,真覺得這磨子很神奇。
早先農村人命賤,不會保護自己。我聽母親說她在生我之前有兩個男孩沒有保住,其中一個就是因為推磨引起了早產。這可真的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磨難。
“要是有現在的醫療條件,往保溫箱里一放,什么問題都沒有了?!蹦赣H感慨道。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在我之前,村子里有不少孩子沒有活下來。那時候是在集體,農民既沒有種田的自由,也沒有賣糧的自由,更沒有時間上的自由,人像是木偶被牽著,一切都聽集體安排;又像是石磨一樣被推著,終日連軸轉??蓢@的是,一年忙到頭,最后可能還會倒欠隊上的錢。
我不太能理解,就問母親那時候為什么會欠隊上的錢。母親說那時候社員工資年底結,平時家里沒有錢。有什么開銷都得找隊上預支,如果看過一兩次病,吃過一兩次肉,年底一核算就有可能會欠隊上的。
母親的話讓我想起村里的牛。我總覺得這種制度對人不公平。
單干以后,集體農莊的制度性磨難減輕了,農民的日子慢慢好起來。那時候每家至少都有一頭水牛,我和大妹經常去放牛。雖然每天都是騎牛進,騎牛出,時而呵斥它,但是我們對牛終歸是愛護的。
牛生病的時候,父親也會請郎中來給它治病,父親沒好意思找牛要錢,當然牛也拿不出。父親知道,牛一年忙到頭,耕田、耙田、拉磨,只有我們家欠牛的,而不是牛欠我們家的。
上大學的樹
我曾寫到過老家有棵古樹,被樹販子連根盤走了。
我曾為此肝腸寸斷,并且做過一個夢。
我夢見一輛輛卡車把許多農村的大樹裝走了。而我不知道村子里的那棵古樹最終去了哪里,于是開始尋找它。我想追回一棵樹,如同追回我遠逝的故鄉。
故鄉走了,我還在。這樣的故事,我很想拍一部紀錄片,或者一部電影。
后來,在縣城的賓館里,我遇到一位初中同學。我們已經近三十年沒見面了。他當年成績差,沒有考上大學。大概是為了套近乎,他和我說:
“你們村我很熟悉,我去那里買過一些樹。”
“包括村口那棵古樹嗎?”那一刻,我想揮動拳頭。
“我買走的是幾棵樟樹……”同學似乎意識到了我的不快。
一次痛苦的聊天。一邊是假裝的久別重逢的熱情,一邊是內心里痛失所愛的翻江倒海。我們都是農村國被押解進城市國的奴隸。不同的是,我做奴隸時不傷害故國,而這位同學,在城里做奴隸的時候還要去鄉下販賣奴隸。
“有機會到浙江出差的時候就找我啊,我請你吃飯!”最后,同學客氣地說。我說好吧。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個虛偽的人。我答應了一件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幾年后的一天,我在離家三十公里左右的鄉間公路上走著,遠遠望見一輛卡車運了幾棵樹。我趕緊舉起相機,拉近鏡頭。那是我在夢里看到的一幕。樹枝被截斷了,露出的傷口,像暗夜里的繁星。
“那是幾棵考上大學的樹?!蔽倚睦锿蝗婚W過一個念頭。
一批批的大樹進城了,農村千瘡百孔。那一天,我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考上大學的樹。和這些被削枝去杈的樹的命運一樣,我當年也是被時代的巨浪連根拔起,沖進了城市,待漂浮不動了,就在一個角落里扎下根來。
城市的幻象
村里有兩個重要的節日:一是端午,二是春節。我離開故鄉后,已經很少過端午了。不過從淵源上說,我對端午還是別有情感。因為它是為紀念屈原而設,而屈原實為熊氏,這么說來我們就是本家了。熊姓難得有幾個名人,有關屈原的這點掌故成了村里孩子莫大的驕傲。
我有關端午的最深記憶是在節日前后幾天,每家每戶門上都會插幾根艾蒿,說是為了辟邪。而孩子們手上也會提著一個用毛線編織的網兜,網兜里裝了一兩個染了一品紅的熟雞蛋。一旦見了面,大家就會成群結隊,走東串西,仿佛那幾個雞蛋是他們共有的靈魂。
至于春節,我能回去時就盡量回去?;丶疫^年,是中國人一年一度的感情役,誰也逃脫不了。
早先坐火車,因為票不好買,我常常會選擇在除夕那天上車。忘了那些沒有意義的節日設定吧,我對自己說,每個日子都是平等的。我寧愿選擇一種有尊嚴的生活。或許天性使然,我對擁擠總是敬而遠之。我坐過最長的一次火車是37個小時,而且大多數時間都是站著。最難受是悶罐車里的擁擠,行李架和座位底下都是人,想上個廁所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而除夕那天,我在車上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整個一節車廂,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我喜歡那種空空蕩蕩的荒涼?;疖嚾绱蠛颖剂鳎沂呛由系囊蝗~孤舟。
到家已是正月初一了。父母體諒我,他們會說:“來歸(回家)了就好,哪日都一樣!”話雖如此,我知道父母心里總還是有些悻悻。正月里進屋,不像回家,像是走親戚。
這張照片是我過年時拍的。和以前不一樣,那些天村子里許多人都在大放焰火,炸得天翻地覆。最熱烈的時候,感覺這里和我所在的城市已經沒有什么差別了。在城里,如果那一刻有人給你打電話拜年,你會覺得自己就像是躲在一片混亂的戰壕里。滿世界都是槍林彈雨,而你卻是無處可去的逃兵。
除夕,站在屋頂上瞭望四野,我注意到隔壁一個村子焰火放得最熱鬧。這個村子很少出大學生,年輕人早早出去在北京做鋁合金門窗生意。據說他們這些年都賺了不少錢。在祝福他們的同時,我猜想他們回到家里,點燃的不只是新年的祝福,還有城市的幻象。
那一夜,我過了很久才沉入夢鄉。在老家的天上,我更愿意看到的是古老的宇宙、閃亮的星河,而現在它都被那些城市的幻象占領了。
隨風而逝
在國外我參加過一些游行示威活動,比如反對死刑,抗議戰爭,支持平權。
不過對于一個異鄉人而言,很多時候并不為贊成或者反對什么,而純粹是為了見證一個地方的風土民情,看水往哪里流,聽風朝著哪個方向吹。
那一天,陽光格外明媚,我在雷恩參加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游行。當時雷恩的幾條主街上都站滿了人。我跟隨的是一個由幾百位布列塔尼風笛手組成的游行方陣。布列塔尼風笛傳自英格蘭高地,如今已經成為了布列塔尼文化的象征。
沒有永恒,只有存在。
所有人的故鄉都在淪陷,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傷逝。走在人群里,我對自己說。
不過那天我并不十分傷感。
一來我參加了一個盛大的風笛Party,整座城市,笛聲悠揚。二來我還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手握風笛的姑娘。當她吹完一支曲子,轉過身和后面的同路人交談時,我按動快門,記錄下了那一刻。
背井離鄉這些年,我常常會問自己我的故鄉在哪里。我知道它不只是地理上的一草一木,還包括許多同時代的人和事。它們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上出現過,如同鄧麗君的歌、張國榮的戲、某個街角邂逅卻又不再相逢的你。
想起西藏僧人世代相傳的壇城沙畫。那些剛剛完成的杰作,沒過多久就要被抹平。世間所有繁華,想來都不過是一掬細沙。
有時我也不明白自己這一生一定要保衛什么。我們一生中會遇到很多美,就像沙畫一樣弱不禁風。既然沙畫無法保存,我們只好保存畫沙畫的形式。在創造與毀滅之間,經歷西西弗斯一次次地推石上山。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將隨風而逝,包括風。那一天,我在雷恩大街上遇到的那張美麗臉龐,最后同樣不知所終。
追故鄉的人
自從發現了被湮沒的農學家董時進以后,我想給他寫部傳記,于是去美國找到了他的兒子董保中先生。
董保中先生是文學教授,退休后住在舊金山附近的一座小城里。雖然八十多歲了,身體卻很結實。
記得那天董先生和他的美國夫人去機場接我,剛見上面,他就直接從我手里奪過行李箱。
“你是客人,大老遠來,東西該由我拿?!弊吡藳]多會兒,他把我的箱子拎進了汽車的后備箱。
我在董先生家里住了幾天,那是一棟兩層的House。董先生說這房子是他前幾年買的,花的錢相當于人民幣六七百萬元。
“是嗎?現在中國的房價可是貴得不得了……”
我驚詫不已。在舊金山不遠的地方,能買到這么便宜的別墅。重要的是,不只有房子,還有幾百平方米的土地。具體到院子,這里的露天燒烤和游泳池我都不羨慕,最讓我情不自禁的是那棵少說也有兩百年的大樹。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四川種了片大果園,后來都被沒收了……”董先生回憶說。
由于董先生喜歡劍術,那幾天他除了和我聊他的父親和家事,還教我練習擊劍。有時在他家的書房里,有時就在那棵大樹底下。
中國文人常常感慨“平生書劍兩蹉跎”,我是人到中年才有機會“練習擊劍”。如果有這樣一棵大樹,可以坐在底下讀書舞劍,宴樂賓朋……我所追求的美好人生,也不過如此吧。
“現在中國到美國方便,有空就常來我這住幾天吧!我這有房間,你可以到這來寫作?!?
董先生讀過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知道我內心的憂傷。當他看到我不停地對他家院子里的這棵大樹拍照,甚至幾次爬到樹上時,便這樣安慰我。
此心安處是吾鄉。我承認,在董先生家里的那幾天,我時而有一種夢里不知身是客、且認他鄉作故鄉的錯覺??晌覂刃囊苍诓煌5貑栕约海热晃以谶@里的愉悅如此真實,一切恐怕就不是“錯覺”那么簡單了。
幾年后的一個夜晚,我夢見自己騎著自行車在北京周邊的鄉下漫游。不知不覺間,騎進了一個山明水秀、古木成林的村莊。我問一位坐在湖邊的老人這些樹是如何保留下來的,老人支支吾吾,什么也說不出來。而當我想拍照時,手機卡里的內存卻滿了。
接下來更讓我掃興的是,就在我對那位老人說“我看見樹很親切”時,他并不理解我說的“親切”是什么意思。
“啊,你在說什么?!什么親切?!”
老人不斷地重復這句話,直到這個村莊和所有的樹在我的夢里漸漸隱去。
我每晚都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在夢里我無法和那位老人解釋我所遭遇的一切。醒來后,我突然明白自己這些年對故鄉的所有追逐。
我是一個追故鄉的人。有時候追回童年,有時候追到天邊。有時候追入文字,有時候追入月光。更多的時候,我是追進了夢里。而我夢里的故鄉,或許在過去,或許在未來?;蛟S已經消逝沉淪,或許永遠不會到來。
還能從故鄉的重軛中解脫出來嗎?回想過去這些年,我時常奔波于故鄉與世界,過去與未來,現實與虛幻之間,我早已經疲憊不堪。
“任何地方只要你愛它,它就是你的世界。”
寂靜的午后,一個很偶然的機緣,我在網上讀到王爾德的這句話。
我的經驗告訴我王爾德是對的。故鄉與世界之間的那道白墻,在這里轟然倒塌了。當我意識到凡我所熱愛的地方就是我的命運,我猛然發現我的故鄉與我的世界融為一體。我不再糾結于故鄉既回不去也走不出了,我的過去與將來都已經安放于現在。
我是我世界的精神與皮囊,我走到哪里,我的世界就在哪里。我一生追求怎樣的故鄉,就在怎樣的故鄉度過一生。
以上圖文選自熊培云《追故鄉的人》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鳳凰號 2017-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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