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村子南邊田野里有一條河,因地勢低洼,鄉親們習慣叫它南洼河。這條自西南而來流向東北而去的自然河,追溯起源,無從考證,它當屬地球上密織的最不起眼的毛細血管之一,世代澤被涵養肥沃著兩岸的田野,同時也養育著兩岸的蕓蕓眾生。
故鄉的這條南洼河,照實說,既是抗旱河,也是防洪河、排澇河。
抗旱主要在春季。每到春天,特別是到了谷雨種瓜點豆的時節,這條河的上游,河務部門總要把高堤河里的黃河水源源不斷地注入到這條地下河。每每河里來了攜帶魚蝦的黃河水,首先引得村子里的孩子們喜出望外地跑到河邊,親近它、戲嘻它、欣賞它。接著,生產隊的壯勞力,便在這條河的下游囤土堵河,把河床憋滿水。從西北黃土高原千里逶迤而來的天然黃河水,攜著各種魚兒順勢沿著南洼河橋邊的排水溝,歡快地流向村子周圍的大小坑塘。幾天功夫,村子四周的坑塘被黃河水灌滿,地勢低洼的莊稼地成了自流灌溉,低勢較高的田野,人們利用就近的排水溝或坑塘,架起水泵開始提灌。沒有機械條件的就索性把鐵制或木制水桶用麻繩捆綁起來,人工合力提灌。離水塘較遠的菜園,人們挑水洇舀育種。那種提灌搶種,歡快、生動的勞動場景,是一幅人與自然共融共生,渾然一體的美麗壯觀圖畫。
南洼河的水引到村邊坑塘,還有一大好處,那就是涵養了村子里的旱井水源,讓人們吃水用水不愁。特別值得提及東南坑北側的那口旱井,它可謂村子東部莊戶人家的命泉。
枯水季節,這口旱井,水位下沉,深不可測,好像一只癟瘦的擠不出多少乳液的老牛,人們掙搶著把粗壯的井繩順著井口木制蓋邊沿磨出的一道道深槽,快速地放入井底,隨后兩膀一掉力,卯足全身的勁,左一把右一把高高甩出井繩,將幾十米下的水桶提出來。有時井底快要竭澤,提出半桶渾水,也不舍倒掉。盼來了南洼河、東南坑水滿豐盈時節,這口旱井,充盈著碧藍清澈甘甜的泉水,人們幾乎不用井繩,用肩上的扁擔鉤就能輕而熟練地把水桶灌滿。
南洼河的防洪排澇也功不可沒。到了盛夏的暴雨季節,村子街道的雨水肆虐著沖出村口的陡坡,有的路口被雨水沖刷成一條大深溝。雨水流入坑塘,坑塘灌滿后,就順著排水溝流入南洼河。南洼河河床滿載著來自頭頂、村莊、坑塘、田野的滂沱雨水,一路東北浩蕩而去,幾經水系匯合瀉入金堤河,又幾經水系匯合,送入海河,最終安然流歸大海。
南洼河,床闊壑深,幾乎一年三季河草葳蕤,是割草喂羊的好去處。
南洼河,演義承載了多少難忘故事,讓人戀筆講述。
激情燃燒的文革歲月,農村過集體生活,成生產隊,吃大鍋飯。南洼河的南岸,有我們第一生產隊的一大片沙灘地,很適合種紅薯。每年,我們隊把這片黃沙地留作春地,一年只種一茬春紅薯。南洼河一來水,生產隊長就組織社員們挑水、扒坑、施肥、洇舀、插秧、培鼓土,分工合作,起早貪黑,忙活數天。秋收時節,這片紅薯地結出的一嘟嚕一蛋紫粉透紅的碩大個紅薯就成了全隊近200口人一年的主要口糧。
那年月,村子組成四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在這條河的兩岸,都分布著莊稼地,有麥地、豆地、谷地、紅薯地等等。每逢收獲季節,生產隊把成熟的莊稼集體收獲后,仍有殘留果實。撿拾這些殘留莊稼,可有個規矩。
哪片莊稼地集體收獲后,在這片地的四周會圍滿很多人,但得不到統一信號,誰也不敢越進雷池一步,只專注并急切地等待著看守這塊莊稼地的人或這個小隊的隊長,只要這兩個人中有一人高喊:“轟活啦!”人們才會剎那間沖進這塊地,個個抄起撿拾家伙,像餓虎撲食,爭先恐后地將這塊莊稼地給予地毯式掃蕩。如果是麥地、豆地,人們多用手持20個齒的竹耙子將地表上的殘留莊稼耬個凈光,這還不算完,是麥地還要把麥茬用長鏟鏟凈,是豆地還要把豆葉耬凈、豆茬拔凈。若是紅薯地,人們會掄起三個明晃晃利齒的抓撅,奮力捯入地表下铇根追找殘留果實,鄉親們俗稱這種活計叫“欒紅薯”。那年月,中秋時節在南洼河兩岸欒紅薯,場面都十分壯觀。
有一年,我們生產一隊在河南岸集體捯罷紅薯,撿拾堆成大堆,后用大籮筐、大桿木稱,按人口、工分,把紅薯分完后,接著就是轟活欒紅薯。當時我們隊會計孫贈燕可能是分紅薯時傷了神,累了腦,在欒紅薯現場又心渴用力,突發了腦溢血,社員們用木制排車拉起他,急送縣醫院,誰料想,不幾日,才三十出頭的壯漢,撇下妻兒老小,英年謝世。大概是1974年左右的一年秋天,南洼河北岸第二生產隊的春紅薯地轟活了,我和鄰居建民在地里欒紅薯時,因相處太近,他一抓橛捯下去,沒捯到紅薯坑上,而是一下子捯在了我的右胳膊上,當時胳膊袖子被撕下一長條,而胳膊上的皮肉一點也沒碰著,現在想來還心有驚怵,好幸運啊。
還有一事,前街玉貴家當年養了一只大花狗,對主家可忠誠、可有感情,主家也倍加愛護,幾乎每到晚上,這條狗吃飽后都要準時蹦到主家大門洞上邊專為它設置的一個狗窩里看家,這條大花狗,身材碩大,犬吠洪亮,不但玉貴家,就是前街一條街,晚上有什么異常動靜,它都會汪汪大叫一陣,相安無事。就是這樣一條忠于職守,忠誠主家的看家好犬,玉貴的二弟玉平在南洼河北岸他們第三生產隊欒紅薯時,這條愛犬遭到致命厄運。具體哪年記不清了,玉平在地里欒紅薯時,狗因親近于他,不離其身邊。他在掄起三齒抓橛捯紅薯坑時,這時,家中這條愛犬的腦袋正好先于三齒抓橛伸進該紅薯坑內,幾乎同時,玉平正雙手掄持發著閃閃刃光的三齒抓橛,毫無給其反應之機,一下子不偏不斜正好三根鋒利的抓橛齒子捯進該狗的腦袋,瞬間狗慘叫一聲,本能地反應掙拽著玉平的抓橛帶他一咧徹。不會功夫,狗腦袋血流遍地。據說沒過大會,可憐的這條看家護院的忠犬就一命嗚呼了。
村子上年紀的人都知道,漲水蝦澇水魚。南洼河每臨晚秋,河水越流越少時,那是過魚的好機會,人們會在河道內拉起魚網捕魚,有的直接截流河道,用下簸簾子垂直落差泄水的辦法坐收捕魚,很是奏效,也很有趣。
少年時期,我與村子的發小們常用這種辦法捕捉很多魚蝦。記得一年深秋,南洼河里開始澇水過魚,我和鄰居建修在這條河的上游,本村與四合村交界河段,用下簸簾子的方法下河撈魚。具體做法是:先把流水河道堵住,把上游河水憋到一定高度,即估算出上下游水位落差一米以上時,便開始在堰塞墻中間開約1.5米左右寬的豁口,豁口上半部分用紅磚砌實,豁口墻體下游,先用超過豁口寬度的粗木棍子支起四方框架,框架上安放那年月曬大紅棗或曬紅薯片專用的高粱桔桿編制的簸,再在粗桿簸上鋪一層夏天入戶門上阻擋蚊蠅的舊竹簾子。
這個四方型的捕魚框架,前后要有一定角度,大概夾角20度最宜,即框架前部鉗入堰塞墻的底部,框架尾部略微上翹,框架周邊要有一定高的立體墻面,防止魚兒從竹簾子上蹦到下游的河中逃掉。準備就緒后,把上游緩緩漲滿的河水從設定的豁口扒開,讓其自行下泄。河水在下泄的過程中,各種魚兒會順勢貼著豁口的紅磚之上,不由自主地乖乖地順水流到下游的竹簾子之上。大個魚兒一旦落到竹簾子上會亂嘣一陣,因竹簾子上存不住下泄流水,嘣噠一會因缺水氧,便偃旗息鼓,和其它的魚兒一起白化化地躺在竹簾子上成了俘虜,盡可從容抓獲。那一次,我和建修用這種辦法,輕而易舉地捕撈了一大洗臉盆子黃河鯉魚,拿回家用鐵鍋一燜,真是天然醇香,味道好極了。還有一次,河里夜間過魚,我和建修仍用此法捕撈,因深秋,河道內晚上陰冷,熬不住,便回家睡覺,第二天一大早過去抓魚時,發現有幾條流浪家犬聞腥跳在竹簾子上掙食,魚兒成了它們的美餐,所剩無幾。
那年月,秋罷入冬,南洼河逐漸斷流,進入枯水期,每至此季,這條河由上級河務部門統一組織公社社員,劃工分段進行清淤,疏竣河道。
冬季的南洼河,對本村發小孫恩光來說,有著特殊而美好的印記。文革末期,比我大兩歲的同學孫恩光,已出落長成英俊青年。男大當婚,在一個寒冷而幸福的冬季,初中尚未畢業的他,從鄉中放學后,沒有與同村的同學們一起回家,而是竊喜而詭秘地下了枯水季節的南洼河,他大步流星,又幾乎是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南洼河的盡頭。事后,同伴們才曉得,那天,他是應媒人之約,去了南洼河的上游,在本村與馬樓村交界的河谷內相親。南洼河,河為媒,用它寬闊的河身擁抱而成全了這對新人。三十九載,歲月變換,年輪飛逝,彈指揮間,而今他們恩愛如初,幸福有加,兒孫滿堂,美滿地久天長。
南洼河,壯觀的過去,無私的奉獻與厚愛,永遠印記在人們的心里。
進入改革開放新時代,每每歸故巡視南洼河,總是越來越讓人揪心。一是河床越來越窄,河道越來越淺。二是河水越來越少,魚蝦漸趨絕跡。更為痛惜的是,如今河水污濁,各類現代生活垃圾積沉于河道,不堪入目,無人問津。
南洼河,我記憶中的美麗的故鄉的河……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濃農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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