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許多中國的農民一樣,我也曾努力想象美國農民過得是什么“光景”。每每下鄉調研,與農民攀談起來,常常被問起“美國農民如何如何”。于是,不論我知道多少,都得如此這般地說道幾句。因此,為了回應中國農民的問題,也為了自己的研究,幾年前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的時候,曾努力去體察那里的鄉村生活。
到美國的第一年,我在杜克大學,住在北卡羅來納州的達勒牡市(durham)。這里是美國南方,林木蔥蘢而水草豐沛,風光不同于北方,更不同于西部。杜克校園綠樹如蔭,幽靜神秘,有學者說是“彌漫著貴族氣息”。著名的杜克森林環抱校園,博大深邃且生機勃發,森林里常有野鹿出沒。我初到杜克,正值暑期,安頓下來之后,每天都在圖書館或者辦公室。校園生活之余,感到幾分寂寞,便生出探訪美國鄉村的想法。恰在此時,一位在北卡大學歷史系做教授的朋友來看我,我就請他幫助聯系個農場看看。初秋的一個周末,我們去了南卡羅來納州的一個家庭農場住了一天。這里是傳統農區,田連阡陌,橫無際涯。但是,我卻沒有看到美國的農村,更準確地說是沒有看到想象中的“鄉村”。一個家庭農場往往幾百公頃土地,比中國一個中等村子的面積還大,農戶之間很少比鄰而居??吹角榫笆?,一個一個連一個的農場,一個一個散落的農戶,無法找到傳統意義上的鄉村。我們進入一個農戶院落,首先看到**、大小拖拉機、收割機等,一個院子里有十余臺大型農機;然后是看到了三個墨西哥小伙子,正在裝卸飼草。農場的主人五十來歲,出來迎接我們。攀談起來,這個農場主說起近年虧損,然后談到國際市場行情變化,也談到貸款過多,等等。這個農場的主要勞動力除了他以外,還有他的妻子,再就是三個墨西哥人了。這三個墨西哥人都是半年前來的,相當于我們的民工,他們基本上不能講英語,但承擔了主要的體力勞動,主要職責是喂養近50頭牛。經過一天了解,一個最明顯也最淺顯的感受,就是這里的農民是在“經營”,而不同于中國農民在“種地”。如果論勞動力素質,按我們經常講農業勞動力文化結構的方法,也很成問題,5個勞動力中3個文盲,但是,我們不能否認他是一個現代農場。由此我又想到,用現代方式經營的農業,其實不必要求每個勞動力都有高素質。比如這個家庭農場,就是高素質的農場主,率領了三個低素質的墨西哥“民工”。
到了冬天,我又突發奇想,想到美國的一個農民家中去住幾天。于是,我找到一位教授,請他幫忙去一個類似中國鄉村那樣的地方。過了幾天,我們就出發了。上次是南下去了南卡羅來納州的北部平原,這次是北上去了佛吉尼亞州東部山區。那是一個金色的初冬季節,行進在山間公路上,可以領略連綿起伏且無盡無窮的紅葉,景象真是令人陶醉。向山區的深部挺進,人煙逐漸稀少。薄暮時分,我們到了目的地。這是半山的一個農戶。雖是山區,但并非崇山峻嶺,山巒比較舒展流暢。站在高處遠眺,附近幾個山腰上依稀可見幾棟房子,想來這就是附近的農家了。這個農戶的住房是三層樓房,面積總有三四百平方米。我和妻子、兒子三個人被安排在一樓的兩個房間里。這里的山民們很好客,為了我們的到來,第二天專門辦了一個“派對”。這個下午,這個農場主家里來了十幾個人,有大人和孩子。他們來自附近的山民,來自七八個家庭。站在樓上舉目四望,每個人都能指出來他們的家的所在。安頓下來以后,主人問我想做什么,我說不想做什么,只是希望在他們工作的時候,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參加或者協助一下。房東很高興地答應了。
在我看來,這里就是美國的鄉村了。方圓幾十里之內,生活著八個農戶。站在山頂望去,幾棟漂亮的鄉村別墅鑲嵌在不同的山頭上。房舍之間可以遙遙相望。但是如果彼此造訪,則需要依靠交通工具。通常,農戶的男主人開越野吉普車,女主人則通常開一種電瓶車,這種車沒有聲音,速度很慢,連十來歲的孩子也可以開。這些農戶都是農場主,每家有幾片山場,山上有樹林,有草場,有的農戶自己辦了奶牛場。這幾天,我們一家跟著房東,收割過牧草,管理過奶牛,還和他們一起修整過一條山間小路。晚上或者下午不忙的時候,我也去別的農戶家串門。這里的生活節奏比較慢,除了這幾戶農民之間有走動,外邊很少有人進來。附近也沒有商場,買東西要出去幾十公里之外。但是,這里的農民家家都有電腦。當我造訪一個農戶,剛好買回來一架鋼琴。幫忙抬鋼琴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個鋼琴不是到樂器商店買的,而是通過互聯網絡從70公里外一個人家里買的。20世紀九十年代的末期,電腦居然已經普及到這樣的山里來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對于我的單位來說,僅僅是我出國前的一年多,才給每個研究室配備了一臺電腦。有美國朋友告訴我,這里其實不是典型的美國鄉間,因為這里太封閉了,通常情況下美國的鄉村生活不是這樣的。但是,在我看來,這種地理上的封閉并沒有影響現代市場經濟和信息化時代的腳步?;蛘哒f,在現在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村莊的開放和封閉,已經不僅僅是地理的概念了。
這八戶人家似乎構成了一個社區單位。我由此想起了中國的村民小組或者村委會,于是我問他們是否有一個正式組織,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涉及這些戶的公共事務,通常是一個人來辦理,就是我的房東。他們處理和討論公共事務的主要形式,通常是在禮拜日的儀式結束以后。周日的學習活動大約持續1個小時,然后,人們說一些經營生產等方面的事情。他們的牽頭人,既沒有正式任命,更沒有工資報酬,僅僅是共同生活中涌現的一個張羅公共事務的人,屬于真正的“民間領袖”。
這些山里人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個周日的上午,他們都到我的房東家里來做禮拜,帶來了孩子,也帶來了狗。大家聚集一起,學習“圣經”,唱贊美詩,祈禱。我的一家也參加了他們的學習活動。唱圣歌的時候,每個人都那么專注,神態中洋溢著崇高和敬仰。不僅大人,而且孩子,都沉浸其中,就連靜臥在主人們身邊的狗們,也顯得深沉肅穆。這歌聲確實有一種高尚之美。歌聲中,遙望樓外初冬時節金黃色的遠山,連我這個沒有宗教情結的異鄉人都被深深感染。由此我想到來美國以后的生活經歷,想到宗教在社會中的角色。雖然美國人并不都信教,但是宗教在社會整合與社會團結中的作用,幾乎時時處處被感受到。特別是對于弱者,宗教為他們編織起了強有力的支持網絡。通常,在正式組織體系比較發達的領域,宗教的力量并不突出。比如學校里的教學,大學內部不同研究機構的活動,都是在正式制度安排下的。但是,在日常生活的許多領域,宗教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就我個人來說,在這里的住房、辦公室、生活費、甚至全家人的醫療保險等,杜克有關方面都安排得很好,但是,有許多事情還是感到很無助。我的兒子需要在課余補英語,教堂里就有這樣的服務,而且可以到家里來接孩子,那里有人教英語,而且還有和娛樂活動,還向孩子發放點心和學習用具;買了以后,要到修理廠檢驗,但是我連修理廠在哪里也不知道,是教友帶我去的;考駕照的時候,開車上路需要旁邊有正式駕駛,也是教會的人陪同去的。因為教會的存在,我們這些新來乍到的外人,生活才方便起來。因此,我太太和兒子就成了教會活動的積極參加者,教堂成了兒子周末的好去處。在這里,從大學的生活,到這樣可謂“窮鄉僻壤”的生活,宗教的力量無處不在。這個社會的團結,宗教在很大程度上發揮了作用。僅僅用傳統意識形態來看待批評西方社會的宗教,看來確實難免荒誕和虛妄。
在山長水遠的佛吉尼亞鄉村,我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發現,就是看到了美國的“私塾”。我的房東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子,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一二歲。我問這兩個孩子在哪里上學。孩子說,他們就在家里上學,叫“家庭學校”(home school),教師就是他們的媽媽。在客廳里,孩子們拿給我看他們的課程表、課本,也有黑板之類的教學用具。我很驚訝,轉而問他們的媽媽:“不到學校上學可以嗎?”。孩子的媽媽說,上家庭學校需要政府教育部門批準,而且每個學期要參加統一組織的考試。我問為什么要上家庭學校,而不是去正式的公立或者私立學校,是不是因為交通不便的關系。家長說,交通沒有問題,只是遠一點而已,他們選擇家庭學校,是認為在家里教可以比學校里更好,附近居民的孩子,多數選擇家庭學校。美國的基礎教育體系,居然有如此大的選擇性和多樣性,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們離開這個佛吉尼亞“山村”的前夕,山民們舉行了一個別開生面的道別晚會。晚霞染盡層林的時候,人們紛紛開車來到一個山谷,大家圍坐一起,把酒臨風,欣賞夜色籠罩下的山川曠野。迷朦悠遠的高天之上疏星淡月,斷云微度,凝視這夜空,我不由地想起古人“目盡青天懷今古”的詠嘆。四周是草深林密的原野,夜色中顯得生靈深沉,像大海一般遼闊,但比大海更加起伏跌宕且氣象萬千。面對此情此景,我毫無他鄉異客的幽怨,卻有“萬里江山知何處”的感慨。聚會臨了,主持者希望每個人表達一個心愿。我在道謝之余,說:“但愿天下所有的農民都能領略到這樣的夜景”。
僅僅在佛吉尼亞山區農場住過幾天,僅僅接觸過幾個農場主的日常生活,我絕不敢說就了解了美國農民,更不敢就此向別人說“這就是美國農村”。但是,在有了這點生活體驗之后,基于以往的經驗和知識,可以說,我對美國農村有了新的理解。在傳統的村莊概念里,包括在現代中國的村莊概念里,村莊是一種生活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成員之間直接互動,或者是面對面交往,這種直接互動構成生活的基本形態,成為生活支持網絡的重要基礎。但是,我在美國的有限觀察發現,這個作為生活共同體的村莊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即便在佛吉尼亞山區,幾個農場主之間雖然保持了村莊式的互動,但是,他們的生活和交往方式其實非常不同于的中國鄉村。當傳統的村莊生活被現代要素重新構造過以后,雖然地理形態上的特征還存在,這個村莊其實不是原來意義的村莊。從這個角度說,美國雖然有農業,但是沒有農村。對于中國來說,整體而言村莊轉型剛剛開始。美國的村落在結構和性質上不同于中國,或者說,美國沒有人們通常理解的中國式村莊。同樣,如果用已經被現代市場要素構造過的美國農業來觀照中國農業,中國其實也沒有這樣的農業。所以,我們經常不無道理地調侃說:“美國無農村,中國無農業。”
中國式的村莊其實在美國是存在過的。我非常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是到了北方的波士頓以后。在杜克大學這一年研究結束以后,我又應邀到哈佛大學做一年訪問學者,與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Elizabeth J.Perry教授合作研究中國農民問題。到哈佛的次年春天,費正清中心的主任助理說要組織一次外出,比如可以到羅得島州海濱游覽,或者到新罕布什爾州購物。我提出的建議是到一個村莊。這個主任助理告訴我,很難說什么是美國村莊,但是可以去看一個過去的村莊,是一個前現代的村莊。我說當然好。于是,我們在一個周六驅車2個小時來到了依山傍河的地方,看到了一個作為觀光旅游景點存在的村莊。這是一個19世紀中葉的村莊。在村子里,我興致勃勃地走街串巷,端詳這些排列整齊并且比鄰而居的房子,看風車,進磨房,突然眼前發亮,這才是活脫脫的我們想象中的村子,或者是這是我們中國農民想象中的村子。遙想當年,北美新英格蘭地區地廣人稀,土地肥沃,森林茂密,新移民來到,可以跑馬占地。但是,資源環境如此寬松,人們還是選擇了聚村而居。這其中,最重要的不是缺少資源,而是缺少現代生產和生活要素,可以設想,在沒有現代農業設施的條件下,他們一個家庭怎么去耕種幾百公頃土地呢。由此,我也想到,中國村莊結構的現代化演變,也是要基于現代化進程之基礎,不是規劃或者學習就可以實現的。美國的鄉村和中國的鄉村,雖然可以都稱為“鄉村”,但是,內涵和結構迥然不同,美國的農民和中國的農民,雖然都可以稱為“農民”,但是,他們的生活邏輯和生活過程,特別是在現代國家結構和社會生活中地位作用是不同的。研究中國的農村發展,借鑒國際經驗,須立足于此。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好青年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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