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業興,則百業興。對于大部分集體經濟薄弱的鄉村而言,普遍缺乏產業支撐和產業資本,但從整體看,鄉村不缺乏資源,只需要把資源有效地轉化為資本,就可以發展鄉村產業,壯大集體經濟,促進集體經濟薄弱村發展提升。實踐證明,僅僅依靠國家財政轉移支付“輸血”,無法改變集體經濟薄弱村普遍存在的經營性收入較低、經營管理水平不高、服務成員能力不強等問題,而是需要通過資源資本化這一有效途徑,將處于沉睡狀態的資源喚醒,轉化為能夠帶來收益的資本,并有效對接各類外來資本,實現多元“供血”,切實增強鄉村集體經濟的“造血”功能,為實現貧困村穩定脫貧、推動農業農村優先發展,提供堅實支撐。
邁開“兩條腿”,才能走好路
“輸血”與“造血”兩條腿并行。2004年農村稅費改革后,為減輕農民負擔,國家取消了村級組織的“三提五統”,村級組織“統”的功能大大削弱,使得鄉村集體經濟發展主要依靠國家財政支持。近年來,國家對農業農村的各項投入大幅增加,但全國絕大部分村級組織仍入不敷出。截至2017年底,全國農村集體賬面資產總額為3.44萬億元,看似不少,然而,根據農業農村部統計數據顯示,全國58.94萬個村委會中,有32.04萬個村莊的村級資產為零,占比高達54.36%;年收入10萬以下的村有18.7萬個,占比31.72%。也就是說,超過86%的村莊無法實現自我良性運轉。特別是中西部地區,存在許多無資產、無資源、無企業、無收入的“四無村”。國家財政“一條腿長”,鄉村集體經濟“一條腿短”,難以兩條腿并行的現象十分普遍。因此,需要發展壯大鄉村集體經濟,為鄉村發展提供內生動力;通過國家財政和農村集體經濟“兩條腿”走路,實現鄉村健康發展、穩定脫貧。
以資源資本化解決短腿問題。鄉村缺資本但不缺資源。實際上,鄉村并不缺乏自我發展的能力,這一能力的主要來源就是資源,至少是土地資源。鄉村缺乏的是將資源轉化為資本的有效渠道。伴隨鄉村振興號角的吹響,國家財政對鄉村“輸血”力度大幅增加,且無論國家財政狀況如何,對“三農”的支持力度不會減弱,對“三農”的投入不會減少。但鄉村集體經濟 “造血”功能薄弱,制約了自身發展,降低了財政資金使用效率。因此,需要將鄉村資源從沉睡狀態喚醒,通過資源資本化轉化為集體經濟發展的資本,為鄉村集體經濟發展提供流動性資本,恢復其自身的“造血”功能,實現“兩條腿”走路。鄉村資源資本化是指把農村土地、房屋、勞動力、文化、生態等處于沉睡狀態的資源,轉化為流動性資本,面向新需求,創造新供給,催生新業態,從而實現價值增值。
資源資本化的三個村莊案例
嵐溪村:生態文化資源資本化推動山鄉巨變
嵐溪村是重慶市城口縣嵐天鄉下轄的一個村莊,地處重慶、四川、陜西、湖北四省交界地的大巴山腹心地帶,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地塊分散、經濟結構單一,多數村民不得不舉家外出務工,成為了“村莊沒產業、村民沒收入、發展沒出路”的“三沒”空殼村。但近年來,該村通過一系列資源資本化的探索實踐,完成了山鄉巨變。
找準處于沉睡狀態的發展資源。嵐溪村所在的嵐天鄉生態資源絕佳,森林面積15.7萬畝,森林覆蓋率達92.9%以上,負氧離子含量每立方厘米高達20000個,是夏季納涼避暑的天然氧吧。境內群山起伏,林業資源豐富,有良好生態資源,是康養休閑的好去處。嵐溪村民風淳樸、文化底蘊深厚,可以發展川東民俗文化和其他文旅產業。優越的生態與社會文化資源,決定了嵐溪村要打好“生態”和“民俗文化”兩張牌,突破口在生態,根基在鄉村,特色在民俗,基礎在農業,出路在旅游。
以“三變”喚醒沉睡狀態的資源。2017年,嵐溪村積極探索“資源變資產、資金變股金、農民變股東”的“三變”發展新路徑。通過農村集體產權改革,嵐溪村成立股份經濟合作社,引進市場主體,盤活村集體資產,將沉睡的生態文旅資源,轉化為發展集體經濟的資本,實現了“三沒”空殼村的蛻變。
民房變民宿。嵐天鄉結合鄉村旅游和民宿發展,組織實施“三變”+民宿改造工程,構建“經營主體+村集體經濟組織+房東”的合股聯營機制,逐戶簽訂合作協議,共同確定民房改造設計方案,統一組織改造施工,統一運營民宿。嵐溪村委通過統一規劃、統一管理,一方面使閑置的民房變成了旅客來嵐溪村的落腳點,另一方面也有效地將村民組織起來,提升了村集體的服務管理水平。
“走出去”變“跑回來”。2017年嵐溪村蛻變之前,不少村民最大的心愿就是搬出去,再也不回來,但如今,這片“沉睡”了多年的土地逐漸散發出活力,不少外出多年的村民爭先“跑回來”建設家鄉。嵐天鄉堅持“基礎設施建設跟著產業走”的發展理念,大力發展鄉村旅游。通過合股聯營,引進外部市場主體,把鄉村旅游項目打造成“拉得來,留得住,帶得走”的綜合性體驗園。同時吸引多元主體為集體經濟發展“供血”,確保財政投入資金不僅能夠給群眾帶來社會效益,更能帶來實實在在的經濟效益。
從產業分割到三產融合。盤活村莊資產后,傳統的種養業和新興的旅游業的關聯相對較弱,基本處于單打獨斗的局面。嵐溪村針對轄區農業產業基礎薄弱的情況,引進農業開發公司,采取“市場主體+村集體+農戶”的合股聯營方式,發展蕎麥擴繁場基地和三產融合示范項目,并與電商平臺開展合股聯營,形成“種植、加工、銷售”一體化的產業鏈。“九分山水一分地”原來是嵐溪村的發展劣勢,通過生態文旅產業發展,使其變成其他地區難以比擬的資源優勢。資源資本化,使得嵐溪村恢復了集體經濟的“造血”功能,帶來了產業增效、農民增收、生態增值、資產增值的“四增”效果。
袁家村:民俗旅游資源資本化帶動逆向三產融合
袁家村位于陜西省咸陽市禮泉縣煙霞鎮。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袁家村曾有一段村辦企業的輝煌時期。但近二十年來,由于產業結構調整和技術更新換代,村辦企業迅速衰落,袁家村的青壯年勞動力流出嚴重,成為平原地區典型的“空心村”。從2007年至今,袁家村推動民俗旅游,將資源轉化為旅游產業發展的資本,袁家村這個62戶286人的小村莊,迅速積累了超過20億元的集體資產,年收入超過10億元,農民人均純收入遠高于城市居民。在“空心村”的基礎上,袁家村如何創造了鄉村旅游“奇跡”?
民俗特色就是最寶貴的資源。三千年中國歷史看陜西。歷史的積淀給陜西留下了深厚的文旅資源,但袁家村在紅色延安、巍巍秦嶺、盛唐昭陵等周邊旅游區面前,毫無優勢。2007年返鄉扶貧的袁家村黨支部書記郭占武,看中了關中民俗文化資源,決定主打關中民俗旅游,用原汁原味的關中農家飯和民俗體驗,吸引游客并不斷迭代升級。袁家村的產業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關中民俗旅游,鄉村度假游,農副產品產業鏈。通過在民俗資源基礎上進行旅游開發,打通了鄉村三大產業鏈條,激活了內生發展動力。
逆向三產融合,打破資源詛咒。2007年起,袁家村充分利用村領導干部自籌的資金和村集體有限積累,在原來兩排毫無特色的水泥磚瓦房基礎上,進行關中民居建筑的復古改造,以秦風漢韻的建筑風格打造村容村貌。前期通過農戶自發創辦農家樂,積攢了一些客流,接著以“農民捍衛食品安全”為旗號,打造“一店一品”的傳統關中特色小吃街,既保留民俗特色,又避免同質化競爭。通過抓住游客的胃,進一步抓住游客的心。此舉也使得小吃街和農家樂相得益彰,帶來了第三產業的快速發展。與此同時,袁家村以食品安全危機的爆發為契機,采用“前店后廠”形式發展農產品加工業,進而帶動優質農副產品的銷售,推動了周邊村莊的種植、養殖基地和訂單農業的規模擴大與品質提升。十二年來,袁家村逐步整合農產品的生產、加工、銷售及物流等鏈條,打造閉環產業鏈,實踐出與眾不同的“用三產帶二產促一產”的逆向三產融合道路。
利益緊密聯結,村民與集體共進退。十二年發展歷程中,袁家村品牌屹立不倒,蒸蒸日上,不僅做大了蛋糕,還找到了合理切分蛋糕的方式方法。袁家村在實踐中逐漸摸索出一套股份合作的利益聯結機制。“無物不股、無人不股、無事不股”,是實現村民個體利益與村集體利益緊密聯結的基礎。袁家村社區將集體資產進行股份制改造,集體保留38%,其余62%量化到戶,只有社區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才能持有。對于旅游公司、合作社、商鋪、農家樂等經營主體,可以自主選擇入股店鋪,互相持有股份,入股的范圍不僅是本社區居民,還包括袁家村社區的經營戶。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聯結機制之下,激發了村民的經營積極性,實現了農戶與村集體利益的均衡發展。
魯家村:“兩片葉子”的資源資本化繪出美麗鄉村藍圖
魯家村位于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面積16.7平方公里,人口2200人,農戶610戶。低丘緩坡地形,山地林木資源豐富,竹林面積達8000多畝。但2011年之前,該村的青壯年勞動力紛紛外出打工創業謀生,人才流失、勞動力老齡化、村莊空心化、農業副業化問題突出。因為缺乏發展的內生動力,村莊日漸衰敗。2011年起,村帶頭人朱仁斌發動全村村民,以“田園變景區,資源變資產,農民變股民”的土地產權制度改革,盤活了沉睡的集體資產。通過構建“公司+村+家庭農場”共建共贏的經營模式,形成了“股金+租金+薪金+養老金”的多元化收入格局,農民流動軌跡經歷了從“外出打工創業潮”到“返鄉就業創業潮”的巨大轉變。過去破舊不堪的小山村,如今變成了“開門就是花園、全村都是景區”的中國美麗鄉村精品示范村、國家示范性田園綜合體項目。村級集體經濟收入從2011年的1.8萬元提高到2018年的400萬元,人均收入從2011年的14719元增加到2018年的38812元,村集體資產從2011年的不足30萬,發展到如今的2億元。
喚醒“兩片葉子”的沉睡資源。將魯家村打造成生態宜居的美麗鄉村,是魯家村模式的總基調。2011年,魯家村決定以創建美麗鄉村示范村為契機,改善人居環境,發展鄉村集體經濟。但當時一無資金,二無條件。低丘緩坡地形,更使其無法實現規模經營。不過魯家村沒有盯著自身的不足,而是盯準了“兩片葉子”的資源:竹葉(竹林竹海),茶葉(安吉白茶)。依靠“兩片葉子”,魯家村發展了18個各具特色的家庭農場,將村莊規劃、產業規劃及鄉村旅游規劃“三規合一”,探索出一條“小而美”的美麗鄉村發展道路。以家庭農場為載體,以“公司+村+家庭農場”為經營模式,啟動了全國首個家庭農場聚集區和示范區建設。以“兩片葉子”為名片,通過市場化運作引進外來資本20億元,不斷豐富村莊業態。2017年起,魯家村依托千畝竹海、百畝茶園,形成了集循環農業、創意農業、農事體驗于一體的田園綜合體,探索出一條能復制、可推廣的農業產業與鄉村旅游深度融合的發展模式。
繪制生態資源資本化的一張藍圖。魯家村原本沒有特色產業,村級集體經濟薄弱,美麗鄉村建設負債經營。近年來,村里決心找準生態資源優勢,依托“兩片葉子”,將美麗鄉村建設資金全部用于促進生態資源的資本化,從而發展壯大集體經濟。在“公司+村+家庭農場”的經營模式下,村集體統籌土地資源負責吸引農場入駐,公司投資公共設施負責具體運營,農場自主建設不偏離總規要求。三者在統一規劃后由公司統一經營,統一使用“魯家村”品牌,最終實現了共建共營、共營共享、共享共贏,即“三統三共”模式。這樣既實現了資源的有效整合,提高了旅游區整體實力,又促進了鄉村集體經濟的不斷發展壯大。短短幾年內,魯家村通過“三規合一”一張藍圖繪到底,以“兩片葉子”撬動工商資本,實現公司、村、家庭農場三方共營共利,使魯家村由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變為商業資本集聚、村民增收富裕、農旅效益明顯的明星村。
資源資本化的實現路徑
通過以上案例分析可以看到:資源資本化是發展壯大集體經濟的有效途徑。
首先,產權明晰是資源資本化的前提條件。產權是所有制的核心,健全歸屬清晰、權責明確、保護嚴格、流轉順暢的現代產權制度,是激發農業農村發展活力的內在要求。產權明晰是資源資本化、資產折股量化的重要前提。除了上述三個村莊案例外,遵義湄潭成體系的農業產業化改革、六盤水的“三變”改革、安順市的“三權”促“三變”等案例,都是通過集體產權制度改革,激發了鄉村集體經濟發展的內生動力。資源資本化的前提,是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清產核資和資產評估、認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農村集體資產股份量化到人。只有明晰產權,才能喚醒并整合村莊沉睡資源,實現資源的資本化。
其次,通過三產融合促進鄉村產業升級。三產融合和農業產業生態化是資源資本化的兩大抓手。通過三產融合和農業產業生態化,能夠提高農業產業附加值和生態附加值。農業具有多功能性,但在當今社會對農業的支付價格體系中,只有經濟產業功能得到完整的價格支付,而具有正外部性的生態環境功能被忽視。需要逐步推動農業向4.0轉型升級,將1.0版本的傳統型農業,2.0版本的工業化農業,3.0版本的服務型農業,逐步升級為4.0版本的綜合型農業(即發揮生產、生活、生態、生命功能的“四生農業”)。農業4.0超越了單一產業范疇,形成了一二三產業融合、多功能發揮的綜合型農業。
最后,創建一二三級市場,逐級推動資源資本化。創建一二三級市場,才能實現政府主導、村社主體、社會參與的生態資源資本化。具體而言,可以通過以下方式創建市場:
第一,以資源確股量化創設一級市場。這需要以村為單位對全域生態資源進行勘察,結合現有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要求,將清產核資的范圍擴大到全域生態資源,對任何可以產生經濟效益的資源進行分類整合,并做資產化定價。然后,按照“三變”改革的要求,通過村莊內部協商,將全域生態文化資源依法統一,由集體集中,按政策做股到戶,同時還可吸納農民部分資金入股,完成“資金變股金”和“農民變股東”過程,同時委托權威機構對整合的生態資源進行估價(類似原始股定價),形成村內依托成員權的確股、定價和交易的“一級市場”,進一步促進“資源變資產”。
第二,以吸引外部投資活化二級市場。在生態資源完成 “一級市場”內部一次定價之后,形成符合證券化要求的標的物,進入二級市場。對于集體所有的可供開發的資產,組建多種合作社或其他經營主體,制定交易規則,將價值化資產通過股權、債權等多種形式,交給不同的合作社,形成資源的多樣性開發和組合性投資,通過多種合約形成的合約約束來最大程度地分散風險。此外 ,通過村集體經濟組織提高農民的對外談判地位、吸納外部投資進入“二級市場”等,實現鄉村要素再定價,使得靜態的資源活化為流動性的交易資產。
第三,以場外交易創設三級市場。資源資本化不能僅依靠正規的場內交易,還需要瞄準資產的自然增值和社會增值部分,創設場外市場。場外市場(三級市場)有兩方面作用:一是發揮資本市場對鄉村經濟的加杠桿作用,促進鄉村在地資源的價值顯化和活化,以試驗點縣域為單位活化生態產品的產權市場。借鑒資本市場的板外交易,引入股票、期貨等手段,讓在地化全域生態資源演變成為可拆分的、可連續交易的產品,經域內有實力的機構投資人交投后推出交易價格,吸引外部投資人進入,形成自然資源價值實現的三級市場。二是引入資本市場中的“回購商”,活化在地資源。鄉村標的物具有在地性、不可分割性和不宜交割性,因此應讓集體經濟組織作為主體來承擔“回購商”角色,在交易終止而投資人不能交割時做托底回購。由于一級市場的存在,集體經濟組織只需參照村社內部一級市場的“原始股”價格,對標的物進行托底回購,集體資產不會產生任何流失。依照一級市場定價的原因在于,無論是無風險回報率還是因市場溢價而形成的風險溢價,相關增值收益在每年的交易和經營過程中已經被分配了。如果某個區域的生態化資產由多個村社共用占有,那么就由鄉鎮一級發揮作用,對接需要進行交割的外部投資人,再將資產權益交回給集體經濟組織,而集體經濟組織參照“原始股”定價價格折算給投資商,最大限度實現了“資源變資本”。
綜上所述,在農業農村優先發展的政策背景下,發展壯大集體經濟,若僅僅依靠財政投入這“一條腿”,既跑不快,也跑不遠。資源資本化這一途徑,可以有效喚醒鄉村內部的沉睡資源,通過一二三級市場的創設和交易,將不可流動的資源轉化為鄉村發展的流動性資本,以此撬動資源、主體、制度的多重互動,促進鄉村一二三產業融合,切實發展壯大村級集體經濟,以“兩條腿”走路實現鄉村健康持續發展。
【本文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碩士研究生羅建章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國家治理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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