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加快貧困戶脫貧步伐,各地政府使出渾身解數。安全住房有保障是“兩不愁三保障”的基本內容,也是考察貧困戶是否脫貧的硬指標。國土部門的移民搬遷項目、民政部門的危房改造項目就是解決這一問題的主要制度保障。移民搬遷主要針對地質災害頻繁發生地區群眾,對于普通農村地區群眾的危房問題,應以民政部門的危房改造項目為主。然而,筆者在有些農村地區發現,有的縣市政府部門出臺了讓所有建檔立卡貧困戶移民進城的政策。貧困戶自籌經費人均不超過2500元,戶均不超過10000元,人均可得25平方米的住房,戶均不超過120平方米。以一個四口之家計算,戶籌1萬元,獲得一個100平方米的住房,可謂是天掉餡餅的好事。但筆者在麥元縣農村看到,絕大多數符合條件的貧困戶不愿移民進城,這一反常舉動頗值得尋味。
1.不愿移民的貧困戶
麥元縣的房價每平方米已達3000元以上,100平方米的房子最低值30萬元,而麥元縣的萬人移民社區比鄰公園、醫院、初中小學等學校,位置優越、交通便利,是不可多得黃金地段。盡管如此,還是有貧困戶不愿移民進城,這并非貧困戶保守、落后、小農意識的表現,而是經過慎重考慮之后的理性選擇。常村在征集移民搬遷意愿報名時,近20戶貧困戶報了名,但最終只有3戶簽了合同。同時,到2018年5月,麥元縣“十三五”規劃建設的8個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2127套安置房全部建成,但分房交鑰匙的僅有678戶2794人。農戶不簽合同或者簽了合同不領鑰匙不入住的直接原因是合同中規定移民進城戶需要將老宅房屋拆除宅基地復墾,既然已經進城老宅復墾又有何難呢?農民卻不這么想。負責統計貧困戶數據的村會計說:
農村宅基地寶貴著呢,農民不愿意放棄。農村生活,一個人一個月幾百元就可以生活,進城可不行,城市里啥都要錢。沒車出城不方便,有車天天要油錢。消費高得多。
農村宅基地與農民的生產生活息息相關。貧困戶多數是老弱病殘群體,這些人在城市勞動力市場沒有競爭優勢,就業是他們進城居住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如果將貧困戶都安置到公益崗位上,一個月600-800元的工資恐怕還不夠他們菜米油鹽的花費,生活質量有可能比不上農村農民。農村生活雖然簡單,但家里養雞地里種菜種糧,日常生活所需多數自給自足,不需通常市場購買,如果稍有余力,農民還可以養豬養羊獲得副業收入。常村的村會計今年60歲,他一個月200-300元就夠生活的了,這些錢主要用于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糧食、蔬菜、水果都是自給自足,他每天吃完飯到田地里轉一轉,既是勞動又是休息鍛煉身體,日子過得相當愜意。這種低消費高福利的生活狀態為農民所珍惜和看重。
常村人均2.5畝耕地,村民多數種植蘋果、葡萄、核桃、花椒等經濟作物以及小麥玉米等大田作物。經濟作物的收益根據市場行情波動,通常每畝地收益在1000-5000元之間浮動,而大田作物一年的收益穩定在800元左右。老年人在家種地,65歲以下的人還可以跟著建筑隊干活每月掙1000-2000元,年輕子女外出務工,以代際分工為主基礎的“半工半耕”生計模式可以完成農民人生中的大事,實現家庭再生產。
相比之下,農民進城之后一切生活必需品都要從市場上獲得,“出門動一動都要花錢”,生活成本大幅提高。而失業或不充分就業又使得他們感動入不敷出,結果出現很多移民進城的農民在城市居住卻要返回農村種田,有的人干脆在田間地頭搭建一個臨時棚屋居住,生產與居住生活區分離給農民帶來很多不便。
2.熟人社會的保障
除生活成本上升、居住生活不習慣、就業收入不足等問題外,農民還失去了既往依賴的熟人社會關系網絡。熟人社會關系是農民家庭幾代人累積的社會資本,不僅是個地域性、血源性互動單位,還是團體認同和集體行動單位,對個體和家庭發揮著基礎性的庇護作用。
常村1300口人,分為4個村民小組,村莊住宅按規劃在巷道依次建設,房屋一排一排整整齊齊。每個巷道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是一個人情互動單位和文化活動單位。筆者2018年8月中下旬在常村調研遇到當地村民正在舉辦七夕“鵲橋會”活動:一個帳篷里擺放著披紅掛彩的牛郎織女神像,神像前的案臺上擺放著燃燒著的蠟燭、香爐,案臺前有一塊毯子供前來參拜者行禮用,帳篷門口兩側掛著對聯和橫批。這一天從早上7點開始到晚上9點結束,家家戶戶都會拿著水果、饃饃、鞭炮等貢品前去拜神,祈求生子、姻緣、豐收等好運,一天到晚鞭炮聲不斷,還有還愿之人送來大盤鞭炮或花饃。村里的秦腔自樂班在一旁吹打唱念一整天,熱鬧非凡。令人驚訝的是,這種地方文化活動是以巷道為單位進行的,盡管各巷道人數不同、活動范圍有大小,但在家的居民都會參與這一集體活動,強化文化認同。
紅白喜事是農民個人生命歷程中最大的事,憑一己之力是難以完成的,這就需要社區的互助合作。紅事是喜事,儀式活動相對簡單隨和,前來幫忙的人通常是小組居民、親戚及巷道鄰居。白事要比紅事隆重的多,關中農村的喪葬儀式通常進行5到7天,而且五服之內的親人都要跪孝,一應雜務需村民幫忙。村莊社會規定必須到家里幫忙的人是小組居民和巷道居民。由于常村人數不多,一家辦白事通常情況下是全村居民都去幫忙。由此一來,一家之事便成了一村之公共事務。一個人到場幫忙比出一份大大的人情禮更重要,因為每個家庭都會遇到此等大事需要鄉民互助,這是無法通過市場和金錢來解決的。
村民的互助不只體現在紅白喜事等大事上,還體現在對貧弱群體的照顧和幫助上。貧困戶插花式分布在全村居民之中,他們或因病、因學、因殘而貧困。對于這些弱勢群體,鄰居在日常生活中會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送點米、面,借點錢、財、物,或者幫助拖運莊稼、噴撒農藥、播種施肥,甚至幫忙照看小孩、老人,這些小事對貧弱家庭卻是大事。傳統時期的鄉村設有義倉來接濟孤寡窮人,今天的村莊依然延續著這種道義精神,不過當今中國已經實現九年義務教育,貧困戶住院治療能夠報銷95%而且享受先治療后付費、專區住院等服務,五保戶、低保戶政策也覆蓋了農村最為貧困的群體,貧困戶吃穿住用不發愁,所剩之事便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這時社區鄰里互助就顯得很重要。
農村熟人社會是農民賴以解決生產生活和人生大事的保障,是鄉民安身立命實現人生價值的平臺,也是鄉民的人生意義歸屬地。進城之后的農民走向了原子化社會,脫離了鄉土社會的庇護,生活中的不確定性使得他們生活難以安心。以上情形在弱勢群體貧困戶身上更加明顯,他們不愿移民進城顯然是理性之舉。
3.移民搬遷扶貧引爭議
常村移民搬遷進城的三戶分別是:第一戶七貴,1980年生,突發性腦梗,無法干重活,家里有兩片宅基地,老宅可復墾,他進城的主要目的是讓孩子進城上學;第二戶路寧,其父72歲長期慢性病,他游手好閑,家里房子破舊,兒子23歲,他移民進城的主要目的是城里有套房子兒子娶媳婦更容易;第三戶李圍,1986年生,他爸親肝癌(已去世),進城的主要目的是孩子進城上學。
三戶移民進城貧困戶在政策上都符合規定:是貧困戶且房屋破舊。但在村民看來卻很不公平。
群眾有意見,我勤勞致富。有的人不干活,還分到了城里的單元房。天天努力干活的人還建不起房子,這不是奇怪事嗎?勤勞的人受了委屈。農村的土地、人口都一樣,你有他也有,大家相差不大。那些大病、智殘或因學致貧的人才算得上貧困戶。其他人都差不多!(路月,20180819)
扶貧不是致富,近幾年貧困戶獲得過多實惠導致非貧困戶心理失衡,于是出現“人人爭當貧困戶”的怪現象。扶貧的目的是讓貧困戶“不愁吃、不愁穿,教育、醫療、住房有保障”,如果貧困戶因貧困政策而過的比勤勞農戶還富足,顯然會引發普通群眾的不滿,個殊化的移民搬遷扶貧政策就是如此,盡管有人不愿移民搬遷,但移民搬遷的人突然、無償獲得巨額財富還是會誘發群眾的不公平感。
如果是整村搬遷移民,熟人社會關系網絡雖受到沖擊但在一定時間內還會存在,移民安置區也不會形成貧困戶集聚的現象。倘若是各村建檔立卡貧困戶集中移民到某社區,就很容易造成窮人集聚效應——貧民窟,如若非貧困戶搬到移民社區,那就違背了移民扶貧搬遷的初衷。顯然,建檔立卡貧困戶移民扶貧搬遷政策陷入了兩難困境。
4.移民搬遷扶貧政策面臨的困境
麥元縣是貧困縣,2018年年底要脫貧,截止2018年5月,全縣“十三五”規劃建設的8個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2127套安置房全部建成,8個移民點中最大的一處是萬人社區,該社區目前建有1620套房子,建檔立卡貧困戶移民搬遷所到的社區就是萬人小區。
政策規定,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的,建房人均補助2.5萬元、舊宅基地騰退復墾人均獎勵性補助1萬元(待騰退復墾完成后兌付)、基礎和公共服務設施配套人均補助2萬元。建檔立卡貧困搬遷戶自籌資金人均不超過2500元,每戶最多不超過1萬元。貧困戶只出1萬元就可獲得市值30萬元的房子一套,差價從何而來?
省政府按照每人5.5萬元的資金借貸給地方政府做移民房屋建設,其中8000元不用償還,剩余4.7萬元5年之后返還。也就是說,移民搬遷小區的建設經費基本上由地方政府承擔。麥元縣是貧困縣本身財政拮據,何來資金建設移民搬遷小區呢?省政府的移民搬遷資金也是有限的,沒辦法給資金就只能給政策:貧困縣增減掛鉤的指標可以對外銷售,該省與J省是對口幫扶單位,J省發展迅速建設用地指標極為匱乏,于是以40萬元/畝的價格向該省購買指標。麥元縣預計將騰出5000畝建設用地指標可獲得20億元的資金。為彌補資金缺口,麥元縣考慮將建成的20%的房屋以市場價出售,名義則是響應省政府“不讓窮人扎堆”的號召。萬眾小區所在的園區面積達225畝,除住宅區外,其他的商業區、工廠區、學校、意愿都是為小區做配套的,顯然,地方政府希望借移民搬遷扶貧小區建設帶動一區發展。
麥元縣移民搬遷扶貧面臨的問題是:第一,增減掛鉤區域需要連片復墾才能算數,但1711戶符合移民搬遷的居民分散在全縣200多個村莊,其中僅朱家河等幾個村是整村搬遷,農戶總數不到200戶;第二,絕大多數農民愿意搬進小區,但以各種理由不退出宅基地,宅基地復墾人均獎勵1萬元的政策失效;第三,實際入住率很低,國家要求60%的入住率很難完成;第四,移民的就業無保障,縣域工商業不發達,就業機會稀缺,搬得來卻難留得住。
5.鄉村振興與移民搬遷
移民搬遷政策的原意是為了解決地質災害多發和極端貧困缺水的山區地帶居民住房生活問題,不在規定區域的建檔立卡貧困戶原本不應享受這一政策。麥元縣地方政府之所以讓建檔立卡貧困戶享受相應政策,一是希望借此提升小區入住率,二是希望獲得增減掛鉤指標。在常村,非但貧困戶不愿移民進城,就連富裕戶、退休干部都會優先選擇在村莊居住,原因是常村很大程度上實現了“生態宜居”的鄉村振興戰略要求。
常村地勢平坦,房屋建設整齊有致,2008年以來村莊所有主干道和巷道都已硬化,2016年該村申請美麗鄉村建設示范村,道路、巷道兩邊的垃圾被花草樹木所替代,之后村莊在公共土地上建了垃圾池,村民集體自費請了保潔員,每天都有專人清運垃圾,村容村貌煥然一新。如今,保持門口巷道干凈整潔已成村民的生活習慣,每戶一年120元的垃圾清運費無人不交。2017年,村兩委還申請到地下排污管道建設的項目,下大雨被淹的情形在常村一去不復還。常村村內干凈整潔,四周被果樹農田包圍,基本達到了生態宜居的水準,很多退休工人、干部都愿主動回村養老。
十九大報道提出鄉村振興戰略,要求“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鄉村振興,生態宜居是前提,只有農民愿意居住在村莊、愿意返鄉,農村才有人氣,才可能獲得發展。在常村我們看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50歲以上在外務工、拼搏的人開始返鄉,他們一邊種地一邊照看孫子,年輕媳婦在孩子上小學時開始結束打工生涯返鄉照顧孩子,在外務工的多數是20-50歲之間的年輕男勞力。在村居民靠種地和零工能夠維持家計,外出務工者的工資可以積攢下來辦人生大事,農民生活在村莊低消費、高福利,而且能夠從熟人社會獲得安全感、價值感、幸福感,自然不愿流落城市做失業者。
貧困戶不愿進城是并非反城市化,而是城市化進城中的一股理性思考力量,他代表了相對弱勢、仍然依靠農村的農民的意愿表達,同時也是對鄉村振興戰略的一種支持。未來的農村不應是破敗、凋零、空心化的樣子,而應是農民安居樂業、充滿活力的幸福家園。這是鄉村振興戰略的目標,也是廣大農民的心愿。
當前的移民搬遷扶貧政策應致力于自然災害地區農村,不宜讓普通村莊的個別貧困戶享受這一政策,這不但會引起村民心理失衡,也可能誘發貧困戶集聚的負面效應。在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地方政府的財政資金應更多投向村莊的道路、飲水、公共空間、農田水利等基礎設施建設,以使鄉村居民的生活得到切實改善。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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