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新網】(記者周東旭)近日,畢節留守兒童四兄妹喝農藥死亡,雖然原因仍沒有完全查明,公眾也存在多種議論,但背后折射出的實質問題不容回避:6100萬的留守兒童,誰來照顧,怎么照顧?
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院長葉敬忠多年來一直關注留守兒童、留守老人和留守婦女等人群,反思近些年的政府治理思路,他認為在解決留守人群難題上,依舊沒有成型的方案或方向,一定程度上還是停留在口頭或理論層面,政策沒能落實。
在接受財新記者采訪時,葉敬忠表示,由政府創造條件,讓學校和社區有能力承擔更多的責任,加強投入,調整相關政策,可以一定程度緩解當前留守人群帶來的一系列問題。要想從根本上改變這一局面,還在于轉變現有發展模式,把人的發展作為同等重要的目標。
葉敬忠說,“我們仍沒有清晰認識到人的發展與物質增長之間的關系,并沒有把以人為本放到主要方面,有經濟能力的時候就說兩句,沒能力就算了。”
鄉村凋敝對留守人群沒好處
財新記者:你一直關注留守人群問題,這么多年來留守人群狀況發生了哪些變化?留守人群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有所好轉還是更惡化?
葉敬忠:從數量上看,對留守人群目前并沒有精確的統計數據,總體上沒有減少,特別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肯定沒有減少,留守婦女有待進一步研究,因為有越來越多的婦女到城市打工。一致認可的看法是,留守兒童6100萬左右,留守婦女5000萬左右,留守老人4500萬左右。沒有懷疑人這一群體的巨大數量,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社會問題。
關于近些年的情況是否惡化,我認為至少沒有好轉。雖然政府很關心社會問題,但是,一定程度上還是停留在口頭、理論層面,政策沒能落實,因為當前推行的還是以追求物質增長為特征的經濟發展模式,對于人的發展的目標,還不能排在第一位。
鄉村衰敗現象嚴重,空心化、缺乏活力的鄉村,對于留守人群沒什么好處。
財新記者:你說的鄉村衰敗主要指什么?
葉敬忠:首先是大量的勞動力被抽空。以前每個村基本都有學校,隨著撤校并校政策的推行,村莊學校數量大為較少。過去村莊會組織各種文化活動,現在少了,都是老幼留在村里,缺乏活力。我們在河南做調研時,想找一位年輕未婚女士訪談,走了十個村子都沒有找到,基本都出去打工。在北京打工的很多年輕人不愿回鄉,回去也不會呆很長時間。這是衰敗的表現之一。
2010年之后,城鎮化或城市化推進速度加快,鄉村衰敗一定程度上加劇。衰敗不能稱為自然的過程,而是各種力量推動的結果。
財新記者:你認為鄉村衰敗是現有發展路徑的必然結果?
葉敬忠:我們長期以來遵循的路徑是一切發展以經濟增長為目標,甚至將其上升為一種信念,所有人都不懷疑。整個社會,包括官員、學者以及普通人,這一思想已經深入內心。沒有人再去認真反思以經濟增長為目標的發展,與以人為目標的發展如何協調。
這一發展路徑的表現是城市化、工業化和商業化。比如,過去鄉村可以通過互惠、鄰里互助完成某些事務,現在基本都已經商業化。另外,強調城市化和工業化,當然就需要把更多人從農村抽離出來,加入到現代化進程,比如,很多城市房地產飽和,就鼓勵在外打工者用十幾年甚至畢生的積蓄到城鎮購買住房。我稱其為城市偏向的現代化發展道路。
財新記者:城市偏向的現代化道路對農村會有怎樣的影響?當前能夠看到發展重心向農村轉移,更加注重保障農民生活質量的趨勢嗎?
葉敬忠:最近幾年,從鄉村與城市的關系看,城市反而加劇對農村的汲取,無論人力,還是土地資源等,特別是政府出臺的一些政策,更加強化了農村自身的衰敗。
有的人可能會說,是農民自己選擇出去掙錢,只管生,不管養等,導致留守人群問題頻發,其實不能這么看,因為這些年的城市化,農民做出巨大貢獻,他們參與到經濟發展中,對GDP有貢獻,但經濟發展卻以社會為代價,以家庭不完整為代價,孩子愉快的童年沒有了,老年人子孫繞膝的幸福沒有了。
目前還沒有看到發展重心向農村轉移的跡象。有一種現象值得關注,很多人對當前中國的經濟發展過分自信。公眾財富增加,自然高興,但誰都知道,發展不可能永遠保持這么高的速度,事實上,任何發展都不會線性走下去。假如有一天,城市無法容納如此大規模的流動人口,而他們在鄉村又可能沒有房子或者土地,缺乏收入來源,會怎么樣?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居安思危。
財新記者:你認為有活力的鄉村應該是什么樣?
葉敬忠:恢復鄉村的活力,不可能依靠幾個口號,沒有美麗的孩子、老人,在村里弄個公園,將土地承包給資本,建個高爾夫球場,就能算美麗鄉村嗎?不是處理了垃圾就能叫美麗,一定要有一群美麗的人。
在舉國上下都在為國家復興和資本輸出而感到欣喜的時候,當我們走進鄉村,會發現很多令人痛心的個案,包括留守婦女、兒童和老人。
政府、學校和社區要更擔責
財新記者:近年來,與留守兒童、老人相關的惡性事件頻發,有人說是政府護助不到位,也有人認為是家庭責任缺失。對于留守人群,你認為應該如何界定各方責任,包括政府、社區、學校和家庭等?
葉敬忠:留守兒童最起碼要有老人和父母中的一位看護,這是最基本的條件。社區和學校等組織可以做一些關心行為,但把這一問題完全交給家庭之外的組織,目前看也不太現實。
政府的職責應該是創造條件,讓學校和社區有能力承擔更多的責任。事實上,在土地流轉之后,政府可以補貼農業大戶或者合作社,其實也可以補貼與留守人群相關的事項。
財新記者:你曾向中央和有關部門多次提出相關建議,近年來對于留守人群,是否已經形成比較成型的政策或方向?
葉敬忠:我認為這幾年并沒有太成型的方案。中央層面逐步開始重視社會層面的建設,但在地方政府的具體操作中,仍過于強調城市化和看得見的經濟效益,沒有真正認識到社會問題和人的代價。
我常說,如果政府官員和鄉村干部,真正能夠站在留守兒童角度,把他們想象成自己的孩子,看能夠做些什么事情,我相信會有比現在更多的辦法。對待留守兒童和老人,首先需要的是有心,用心為他們著想。
尤其對于政府部門,本身就是為公眾服務,如果總是要靠利益才能驅動,是不對的。現在非常需要激發社會輿論,給予留守人群更多的關注。
財新記者:改善留守人群生活現狀,家庭、學校和政府能夠采取的可行措施有哪些?
葉敬忠:從家庭層面看,第一,要加強對外出務工人員的宣傳。父母對孩子的關心肯定超過任何人,但是他們未必能夠完全認識到,孩子有自己一整套心理機制,不只需要父母為其提供必要的經濟基礎,更需要父母的溫暖,哪怕是日常的噓寒問暖。有的父母甚至對自己的孩子說,我出來掙錢不都是為了你嗎,你在家不愁吃不愁穿,還想怎么樣。
第二,鼓勵家庭做好外出后對孩子的安排,比如由老人或親朋照顧。
第三,對于外出的父母,務工單位可以允許并鼓勵他們時不時回家,假如能再提供一些支持,會更好。對留守人群來說,最重要的是家庭。
從學校層面看,應該采取更多措施關心留守兒童。最好恢復原來被撤并的鄉村學校,學校是鄉村活力的象征,這本來是傳統,現在反而成為奢望,如果兩個村能夠有一個學校,也不至于讓孩子寄宿。我堅決反對小學寄宿,也許有人認為寄宿制是解決留守兒童安全問題的方法之一,這其實是不把人真正當成人,而是作為一個物體。孩子更需要家庭,需要心理層面的慰藉。
從村莊層面看,加大投入,盡可能提供更多的物質保障,增加文化設施和文化場所,比如籃球場或圖書室等,給孩子們提供更多的選擇和條件。另外,也可以鼓勵青年人到鄉村做志愿者,帶動留守兒童活動起來,這些都屬于軟文化建設。
總體看,這些措施可以緩解留守人群存在的諸多問題,但不能治本。
財新記者:你認為治本應該朝什么方向努力?
葉敬忠:如果只是將留守人群作為獨立問題,很難解決,因為留守兒童等表面看只是一個群體,其實背后與國家的發展方向有關,與教育政策等也有關。
比如,合并后的學校一個班可能有七八十人,甚至上百人,老師不太可能細致關注每一位留守兒童的心理。現在國家相繼出臺了支持鄉村教師的政策,可以向留守兒童有所傾斜,為學校創造條件。
對于地方村干部、學校等,怎么讓他們更多去關心留守兒童和老人,也可能涉及業績考核和工作方式等管理機制。在調研過程中,曾有老師說,我們也希望能關心這些孩子,但是平時的績效考核都集中在考試成績等方面,這些事情最終只能靠教師的認識和覺悟。
所以,解決留守人群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要調整城鄉關系,鄉村同樣應該有很好的基礎設施和文化,關鍵是如何看待村莊和村莊里的人。如果真想改善,其實也不會太難。最起碼,以汲取鄉村資源為目標的發展政策應該停止,不能看重鄉村土地,就把農民都趕到上樓。
真的不缺這點錢
財新記者:你所提到的措施,反映到一點就是要加大對鄉村的財政投入,目前具備這個條件嗎?
葉敬忠:增加投入對于政府來說,現在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真的不缺這點錢。李克強總理最近表示,很多項目都是錢到了,卻沒開工。
財新記者:既然財力可能保障,為什么現在投入不能向農村以及留守人群傾斜?
葉敬忠:因為現在財政的投入更多是考慮產出,創造經濟效益和GDP增長,在留守人群方面的投入很難帶來直接效益,我們仍沒有清晰認識到人的發展與物質增長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并沒有把以人為本放到主要方面,仍是作為輔助,排在第二位或者第三位,有經濟能力的時候就說兩句,沒能力就算了。
對人的認識,對家庭的認識也不足。這幾十年來,社會太重視物質積累,理念上過分強調個人成功,而個人成功往往又都體現在經濟上。我們在調研中發現,很多農村小學生心目中崇拜的人,都是周邊村莊的大老板。這種個體化不僅表現在人與人的關系,也體現在對成功的理解。我們對社會的認識,對人和家庭的認識,對人與人的認識,都薄弱了很多。
我認為目前中國有足夠資源可以逐步解決這一問題。當然,這需要發展方向的調整,如果繼續追求以經濟效率的名義,汲取農村的各種資源,就不可能將大量資源再投入農村,因為這與總體方向不一致。
財新記者:如果城市能夠接納他們,是不是也會改善留守人群問題?
葉敬忠:關鍵是城市是不是有能力容納,是不是準備好接納他們。如此大規模的流動人口在歷史上是沒有出現過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為中國提供可資借鑒的路線圖。我們的很多政策恰恰不是包容的,比如,北京等大城市的各種外來人口子女上學政策。
財新記者:既然當前的發展模式是偏城市化的,為何有的城市又要拒絕農民?
葉敬忠:這種矛盾在中國一直存在。城市對鄉村不單是排擠,農民工一旦沒能力繼續為城市做貢獻,就只能回到鄉村。
城市對鄉村的排斥,存在已久,與文化也有關系。費孝通講過兩個例子,一位鄉下人在馬路上聽到汽車喇叭聲,不知怎么辦,東躲西望,司機就罵了一句“笨蛋”。另外一個例子是,他帶著學生下鄉,一位女學生把苞谷認成麥子,鄉下朋友并沒有罵她“笨蛋”,而是微微笑了下。
城市從內心上并沒有真正接納農民。在管理方面,對于外來人口,城市政策的取向是想辦法管控,而非包容。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財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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