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一個叫大唐的小鎮里,人們總是愿意主動談論起美國新總統特朗普,盡管態度始終有些曖昧。
大選剛結束那會兒,特朗普被拍到在專機上穿了一雙腳趾用金線織成的襪子。這雙Made in China的“金腳趾襪”就產自大唐鎮。在鎮子上的人看來,那段時間特朗普幾乎成為了大唐襪子的代言人。
但生產襪子的老板們卻在忐忑地聊著是不是該準備由東南亞轉出口了,畢竟這位美國總統從競選開始就威脅要對華提高關稅。對經濟發展幾乎完全依賴對外貿易的大唐鎮來說,這可是一個巨大的潛在風險。
從上海乘高鐵出發,經過杭州后繼續向南一個小時,就來到浙江紹興下轄的縣級市諸暨。從火車站打車向西再走10分鐘,便可來到大唐鎮上“金腳趾襪”的生產地丹吉婭集團下屬浙江襪業有限公司。
擁有這間超過27萬平方米廠房的是丹吉婭集團的董事長洪冬英。從1970年代末改革開放初年就開始做襪子的她被稱為大唐鎮的“襪子女王”。現在,鎮上共有2000多家襪子產業的上下游企業和加工戶都圍繞丹吉婭提供服務。
海寧皮革、義烏小商品、溫嶺水泵、嵊州領帶……在浙江,幾乎每個縣級行政單位,甚至小鎮都有自己的特色行業或產品。這種被稱為“塊狀經濟”的經濟生態依靠同業民營經濟的高密度聚集而產生,通常市鎮上會有幾家大公司和成千上百家在產業鏈上下游提供配套產品或服務的小公司,甚至小作坊。
襪業小鎮大唐就是一個典型的以襪子為特色產業的塊狀經濟區域。
你可以想象一下往北京二環內塞下5000多家襪子工廠的壯觀景象。在這個常駐人口不到8萬人,面積僅有53.8平方公里的小鎮上,分布著5083家與襪子相關的企業——這還沒算上眾多只有幾臺機器的個體加工戶。2015年,整個諸暨市的大唐襪業產業集群總共生產出了250多億雙襪子,占全球市場份額的1/3。
不過你并不能在大唐找到能一下叫出名字的大品牌,更為知名的浪莎和夢娜都不屬于大唐——它們在一小時車程以外的義烏。
對這個號稱“國際襪都”的全球最大的襪子生產基地來說,這是一直以來的困擾。特朗普穿過大唐生產的襪子只能是一個短暫的營銷噱頭,這個小鎮需要真正建立起自己的品牌,擺脫加工生產、貼牌生產等低端制造業形象。
為此大唐人從兩三年前開始,在新老城區交界處圈出了一塊2.96平方公里大的區域,并給它起了一個更洋氣的名字——“大唐襪藝小鎮”。而現在,這個在土地規劃時特地做成了襪子形狀的小鎮還有了更多頭銜——“住建部公布的第一批中國特色小鎮”“浙江省首批特色小鎮”。
的確,這已經是一個與你想象中那種巨大廠房和陰暗小作坊在田間交織,違建和垃圾污水遍地的中國傳統制造業小鎮截然不同的地方。
從大唐最為知名的襪業交易市場向北過個馬路,就來到大唐襪藝小鎮的中心,你會看到幾個由淘汰的舊鍋爐改造成的機器人雕塑,它們背后是一片由5幢新建的小高層建筑組成的創業小區。這個名為“襪業智庫”的地方集中了創意設計基地、襪業博物館、新品發布中心、襪業研究院、淘寶大學等功能,鎮上的中小企業可以免費到這里用最新的樣品制作和檢測設備。
環繞襪業智庫,西側的方田村清理了違章建筑和土堆,建成了一個電商創業園。而智庫北面還有三個在建的工業園區,建成后進駐的工廠將全部用上更環保的天然氣。
更為重要的變化,來自于生產方式的革新。年輕人帶著新的想法,開始形成這里的支撐。
出生于1983年的創美文化董事長陳仁勇是第一個被拉進襪業智庫的人。有專業籃球裁判資質的他為自己選的轉型方向是時尚運動功能襪。“阿迪達斯和耐克的襪子在功能性保護上還不夠,大唐人比他們更加了解襪子的制造過程和編織工藝,可以做到更好。”陳仁勇說,轉型后,從前向他下OEM生產訂單的貿易商現在反過來主動提出要把創美的自主品牌產品銷往國外。陳仁勇預計,今年自主品牌部分的營收就能夠占到總體的一半以上了。
“童襪王國”的85后主人戚徐佳讀室內設計出身,她在襪業智庫為自己蓋起了一座有南瓜車雕塑的藍白色小城堡展廳。兩三年前,戚徐佳還在人工成本壓力下,苦守為外國品牌貼牌代工10%的微利,“以前一年做兩三千萬元營業額,等到過年發完工資就基本上不剩了。”直到襪藝小鎮啟動,她才下定決心轉型做國內市場,并主打自己的設計能力,這讓一雙襪子的利潤率從10%變成了30%。一直給她“洗腦”,敦促她轉型的鎮黨委書記徐洪承諾在襪業智庫提供3年免租期——在一街之隔的大唐襪業城,商鋪年租金已接近每平方米近萬元。
這是一項看上去卓有成效的變化。轉型前的童襪王國和創美文化,都是處于“微笑曲線”中部的制造商。在這條描述產業鏈不同環節的利潤率分布、兩端高中間低的曲線上,長期缺乏品牌意識、停留在中間的制造商,因為產品附加值低,只能依靠不斷擴大產能微利求生;而抓住兩端的研發設計和品牌市場,就意味著抓住更豐厚的利潤。
“努力走向微笑曲線兩端”也是大唐政府建襪藝小鎮的目標。在對外的官方描述中,它的定位看上去更為宏大——“把襪藝特色小鎮建成全球最先進的襪業制造中心、最頂尖的襪業文化中心。”
不過這樣的野心,并不是基層政府的突發奇想。
2014年10月,時任浙江省省長的李強參觀了阿里云負責人操盤的云棲小鎮,首次在浙江公開提起特色小鎮這個想法。到2015年1月浙江省兩會時,政府工作報告中已經明確了要規劃建設一批特色小鎮,目標是“以新理念、新機制、新載體推進產業集聚、產業創新和產業升級”。
浙江的特色小鎮不等于行政區意義上的“鎮”,也不是單純的產業園區。按照官方描述,它是一個面積在3平方公里左右,“相對獨立于市區,具有明確產業定位、文化內涵、旅游資源和一定社區功能的平臺”。
在空間上,特色小鎮聚焦在小城鎮和城鄉結合部。在國家發改委中國城市和小城鎮改革發展中心副主任沈遲看來,這是當下城鎮化發展的一次反思:“我們在口號、方針上從來沒有忽視過小城鎮,但在實際資源配置時卻把它們給舍到一邊了。”
就在浙江提出特色小鎮建設后不久,特色小鎮建設迅速上升為一項國家重要的工作,中央政府要求2020年前在全國范圍內建設1000個特色小鎮。于是,住建部、發改委和財政部著手設立國家級特色小鎮,各省市自治區也啟動了特色小鎮的申報。
盡管最初以云棲小鎮為原型提出時,特色小鎮是一個極具互聯網基因的概念,但當浙江真正設立“3年建成100個特色小鎮”目標,傳統產業轉型升級的重要性凸顯了出來。
“2014年前后,浙江的產業投資在不斷下降。每年固定資產投資增量就是2000多億元,但是這么大體量的投資里面,大多數還是基礎設施的投資,產業投資所占的比重以及增幅都不高,一年增幅也就是5%左右。”參與浙江特色小鎮政策制定調研的浙江省政府政策研究室副主任陳東凌在一次研討會上說,浙江工業經濟總量中有70%都是傳統產業,“特色小鎮的建設落地就是以產業的有效投資,推進產業的經濟轉型。”
因此最終,浙江將特色小鎮的創建方向放在了信息經濟、環保、健康、旅游、時尚、金融和高端裝備制造這7個被認為支撐浙江未來經濟發展的萬億元級潛力產業,以及茶葉、絲綢等歷史經典產業上。
但基層政府對特色小鎮這件事的熱情并不相同。
預想中的蜂擁申報沒有立即出現。由于建小鎮不像工業園那樣能馬上拿到地,有些基層政府一開始并沒太大動力。
2014年年末,浙江特色小鎮的基層自主申報啟動。統籌整件事情的政府部門覺得已盡量把要求表達得簡單:面積在3平方公里左右,其中1平方公里建設面積要建滿,3年時間內要達成50億元產業投資,且必須是非房地產類。
可對鄉鎮基層官員來講,申報特色小鎮,像一道有點晦澀的命題作文,它不像產業新城那樣簡單,一聽就能明白要往筐里面塞什么。
“羊毛衫之都”桐鄉市濮院鎮的人大主席龔林海就被難住了:“他們把產業、文化、旅游、社區的結合叫作‘四位一體’,還有生產生活生態‘三生融合’,這些在基層都不是很了解。2014年下半年特色小鎮剛提出時,我們市一級政府也沒有很重視它。”龔林海是后來成立的濮院毛衫時尚小鎮創建領導小組執行組長。
直到2015年,浙江省拿出土地財政支持政策,市長們才一下子重視起來。
土地使用指標對地方政府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為了守住18億畝耕地紅線,國土資源部早已對每座城市每年可以開發出讓的土地總面積做出極為嚴格的控制。而在只有10萬平方公里陸域面積,并且是“七山一水兩分田”的浙江,土地指標不足已成為產業發展的最大制約因素。
依靠土地財稅支持,特色小鎮對地方政府的吸引力一下子提升了上來——只要成功擠進特色小鎮,并完成年度規劃任務,浙江省就會按當地實際使用土地指標的情況提供50%至60%的指標獎勵。而由特色小鎮建設新增財政收入上交到省財政的部分,也將返還前3年的全額和后2年的一半給當地財政。當然,其中也設置了懲罰機制,對3年內未達到規劃目標任務的小鎮,會加倍倒扣獎勵的用地指標。
這迫使龔林海趕緊帶著團隊跑出去調研市場。他到處找人請教時尚產業是什么樣子,還頭一回聽說了世界四大時裝周。最后他發現,濮院已發展到2萬人從業規模的毛衫市場,本身就有自我轉型升級的推動力。
數年前,濮院已經開始從單一的毛衫、保暖紡織品生產向全系列服裝轉變,一些曾經的貼牌代工廠也開始嘗試創立自己的品牌,向時尚工業靠攏。因此,要完成50億元產業投資的任務,只需要把有活力的市場項目都打包起來。
畫3.49平方公里規劃紅線時,濮院左量右量,把已有或在建的6個項目全部圈進去統一包裝。“這些項目,我們沒有特色小鎮也要做的。”龔林海說。在濮院特色小鎮的規劃中,之前已開建入園的毛衫創新園作為中小毛衫企業孵化基地成為了小鎮的客廳。而當毛衫時尚小鎮成功申請到特色小鎮后,濮院收到了省里“借”來的700畝土地指標,這使得一直停留在立項規劃階段的毛衫創新園三期可以動工建設。
“過去指標都是省里給市里再分到縣里,舍不得再往下分了。聽說沿海某縣有個鎮工業產值占到了全縣9成,卻只能拿到10%的土地指標。”沈遲說,特色小鎮有助于穿透森嚴的行政等級,保證資源直接配置到目標平臺。
在土地指標的推動下,很多小鎮將過去幾年所做的事情一股腦兒丟進了規劃,然后扣上了一個特色小鎮的大帽子。
這其中,有一些是提前做了特色小鎮應該做的事情的。比如在自我危機感強烈的大唐,無論有沒有特色小鎮,轉型升級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海潤精工機械的總經理顧伯生研究了數十年的襪機技術,是大唐鎮上的“襪博士”。他向《第一財經周刊》講述了大唐逐漸走向產能過剩、利潤低微曲線的過程。
按照顧伯生的回憶,在大唐人冒著“帶資本主義尾巴”風險偷偷用手搖襪機的1970年代末,一雙沒有任何花色的白襪子就能賣5毛錢。到了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大唐的襪子全面轉向國外市場,一雙賺1塊多也不稀奇。
然而好日子很快到頭。簡單的貼牌代工,導致了無序競爭:“客戶找幾家工廠報價,一家兩塊,一家報一塊七,最后他們拿著最低報價出來再來壓一輪價。”顧伯生說,電商的活躍加上人工成本飛漲,大唐襪子的利潤空間在2007年后快速見底,“現在只有在行情好的月份還能賺上兩三毛一雙,更多的加工戶是今天做了要虧10塊,不做還要賠上工資虧1000塊。”成本壓力之下,大唐還有很多小型企業把廠房設在村屋,這種一樓生產、二樓倉庫、三樓居住的“三合一”的小作坊同時帶來了嚴重的火災和治安隱患。
在急于轉型升級做出政績的基層政府眼里,低端小作坊不貢獻稅收、亂打價格戰,還出產低質量產品損害大唐在行業中的口碑,成了產業群的拖累。2014年,在一場外來務工人員的惡性治安事件刺激下,大唐鎮政府決定徹底清理這些“三合一”小作坊。
大唐對所有工廠下了環境消防整改的最后通牒,地毯式清除不配合環境消防整治的小作坊。大唐襪業城的一位小商戶回憶,那時大街上廣播車不停巡邏:“如果不轉型整治,我們就要被東南亞代替了!”隨后,一家家小作坊被拉閘查封,遍布村屋的違建小廠房也不能留下。
3個月之內,大唐全鎮原有的6500多家襪企,徹底關停了3203家,只有3143家驗收復工。來大唐打工的7.1萬外來人口中,有2.3萬人再也沒有回到大唐。
現在回過頭看,在講求加工協作的大唐,突然大批淘汰是有點冒險的舉動。許多家庭作坊當時還接著海外訂單,手頭貸著一筆買原材料的資金。并且浙江企業盛行信貸捆綁互保,一家倒下后還會牽連其他互保企業一起搭進去。
圖| 大唐清理了數以千計的手工作坊,“機器換人”正成為趨勢。
鎮上加工戶少掉一半,大唐產能也出現了一段時間的下滑。但與此相對的是,低端競爭退場后,新技術新產品的發展空間清理了出來。
比如戚建軍的凱詩利化纖廠早些年就開始生產一種不需用水印染、也不易脫色的環保無染紗。這種紗線過去價格要比傳統印染的紗線高30%左右。但大唐五水共治關閉了一些高污染的染紗廠,也抬高了普通紗線的價格,使得兩種紗線的價差縮短至5%到6%,更多襪廠愿意采購無染紗了。
顧伯生在更早的時候就意識到技術革新的重要性。他從2010年起開始研究的智能襪機,到2015年已經可以做到將出產襪子的流程從7天簡化到7個小時,能夠節省70%的人工成本。
顧伯生的新機器吐出的每一雙襪子,翻過來之后,襪筒和腳趾頭連接的部分都是完全平整的——傳統機織襪會在這里出現一條凸出來的接縫。“織襪子有一道重要的工序,是要把分開織好的襪筒和腳趾再縫起來,這叫‘縫頭’。這雙自動縫頭襪子比別人手工縫制的質量還要好——手工縫制的加工費需要六七毛到一塊錢不等。從成本來講,用這臺機器其實比越南人手工縫制還要便宜。”顧伯生說。
他并不認同光靠玩品牌設計就能成功的想法。在他看來,還是得用技術效率的提升抵消人工成本的增加,否則當產業群逐漸失去對紡織技術的了解,創新就會變成無源之水。因此,大唐的襪業智庫開放后,顧伯生便在其中設置了一個展廳——盡管是大唐鎮上的老行尊,他依然需要向本地的襪企證明自己機器的實力。
從2014年清退“低小散”企業算起,大唐在最新一撥轉型升級上已經有了一段足夠長的準備期。因此當特色小鎮的申報機會出現時,它已經做好了準備。
但多數申報了特色小鎮的浙江小鎮,更像黃巖智能模具小鎮的狀態,被政策推著圈出了一塊地,并不系統地向里邊填充資源。
近800畝的土地指標獎勵是臺州市黃巖區申請模具特色小鎮的最大動因之一。臺州位于寧波和溫州之間的沿海地帶,這里共有3個制造類小鎮入圍了浙江省級名單。其中,有“模具之鄉”稱號的黃巖區,以成本低、速度快的流水加工能力出名。但土地資源緊缺是黃巖多年來的問題,2200多家模具企業已向城西和城北疏散——黃巖主做汽車保險杠等塑料模具,廠房需要在地面平鋪動輒幾十噸重的大型設備,所需的土地資源也就特別多。
從一個市轄區的角度規劃3平方公里的小鎮,黃巖花了很多時間在選址上。“位置不能在城區,放太遠又沒有輻射能力,最好在城郊結合部。特色小鎮申報文件要求產業、文化、居住、旅游等四位一體,放太遠的話一樣東西都實現不了。”黃巖智能模具小鎮建設指揮部副指揮張仁勇說。
最終,智能模具特色小鎮劃在了黃巖經濟開發區的西部,這里原本就是2008年已開園的模具新城。在精誠時代集團行政副總裁陳福蓬的記憶中,2006年國務院開始鼓勵設立大園區后,區政府就組建了中國模具新城。“當省里推出特色小鎮后,就在這個新城的基礎上,再升級成為智能模具小鎮,名字換掉了,再向西向北推進了不少。”陳福蓬說。
誰能成為特色小鎮,取決于自身的產業基礎與特色,這是市場而非基于城鎮行政級別的選擇。深入了多個特色小鎮調研的沈遲認為,政府在嘗試以一種更為順應市場的方式進行行政資源配置。
2015年6月,大唐、黃巖、濮院等浙江首批省級37個特色小鎮創建名單正式確定。只要能通過評審,每個市的特色小鎮數量并無限定。
主攻信息和金融方向的杭州有9個小鎮順利沖線。其中一個基金小鎮,是效仿國外的對沖基金基地格林威治金融小鎮,把基金集中到郊外玉皇山南古鎮。
只要產業投資尚可,是不是一個“鎮”、是否傳統產業也沒那么重要,嘉善就重新把自己建了沒幾年的巧克力工廠和樂園改造包裝,申請到了巧克力甜蜜小鎮。同樣做模具,寧波余姚的產業基礎比黃巖稍弱一些,它也出現在了2016年1月公布的第二批42個名單里。
而更多未入選“創建名單”的小鎮則被列入“培育名單”,它們需要證明自己在產業發展,尤其是投資這項最重要的指標上具備更好的成長性。
浙江在特色小鎮的認定上“寬進嚴定”——兩批共79個小鎮成功進入創建名單后,還不算正式成為省級特色小鎮。以3年為期,每年春節后,浙江省發改委都會從高端要素集聚、投資情況、特色建設等8個方面實施百分制考核。
從基層政府需要填報的《省級特色小鎮規劃建設季度統計表》來看,考核最看重的幾項包括了官方和民間非房地產特色產業投資完成額、入駐企業數、高端人才創業情況、規模以上工業主營業務收入和旅游人數等。
成功申請只是個好的開始,要忙的事情還有很多。
剛掛掉一個小時內接到的第八個電話,張仁勇又被黃巖智能模具小鎮的村民纏上了。今年春節后,小鎮上即將啟動清退違建的工作,為了爭哪些該拆哪些不該拆,小鎮建設指揮部的辦公室每天都在排長隊。
沿著張仁勇所在街道辦門口的新前路一路走去,路面被貨車軋得有點坑洼,再往里走幾百米,村里木質結構的土泥瓦房隔著菜田和西諾模具高大的廠房對望,而村屋門口擺放著的燃煤鍋爐與大唐人描述的兩三年前的景象頗為相似。
不過,新前路即將拓寬為一條筆直的大路,未來的模具小鎮上或許不會再見到這樣的場面。看模具小鎮入口處花了大價錢新建的沿河公園就知道了,這里還會修建一片生態旅游帶和游客接待中心。
這是設定特色小鎮建設目標的浙江省政府希望見到的。為了避免出現過去那種聲稱“產城融合”,實際建成了高污染工廠區的產業園,這次浙江省政府干脆給特色小鎮定下硬指標:按3A級以上景區建造——這是希望特色小鎮把產業和生活共融在同一區域,加入本地特色人文旅游元素,成為一個更為宜居的創業環境。
但和基礎配套設施的升級相比,往小鎮里填什么,才是真正的難題。
按照特色小鎮考核標準,如果小鎮只有虛有其表的基礎配套空殼,是不能通過考核的。不但拿不到激勵的土地和財稅資源,還會被追懲倒扣。最快到2018年,第一批浙江特色小鎮就會迎來大考。
這已是擺在黃巖智能模具小鎮面前的考題。
如果按照常規思路,以黃巖模具企業對土地的渴求,模具小鎮的招商是根本不用煩惱的。但黃巖區經濟和信息化局副局長方崇輝并不僅僅想要一個及格分,他想得更多的是,怎么把小鎮變成“精華版的小黃巖”,讓客商不用到處跑,直接到小鎮就可以找到“好企業”的全產業鏈服務。“能進來的不管大小,必須是同行里比較優秀的。”方崇輝說。
作為模塑設計基地的負責人,方崇輝一直在黃巖推廣工業設計理念。他打算往小鎮里面加一個協同加工中心和設計制造中心,提供工業設計服務,還可以由政府建標準廠房,租售給大企業里跳出來創業的技術骨干創業。如果有更多新興企業在小鎮里培育出來,那就再好不過了。“模具行業作為工業之母永遠不會凋零,新能源汽車、機器人、虛擬現實硬件一樣需要塑料模具。黃巖要培育專精特企業讓它們涉及前沿領域。”方崇輝說。
“三改一拆”“五水共治”“浙商回歸”“機器換人”“四邊三化”“一打三整治”、市場主體升級、小微企業三年成長計劃、七大萬億產業培育……浙江這些年出過的產業轉型政策,每一次政府都希望能聚集更多創新者、龍頭和投資。但從方崇輝這位1977年出生的經信系統官員的角度出發,哪些是企業真正的需要才是最值得思考的。
“轉型升級還是很難,在市場信息把握方面政府永遠是慢一拍的。”方崇輝說,黃巖政府做過一籮筐轉型扶持政策,他覺得是時候有所取舍了,“政府可能還是不夠懂企業,以往做的東西很多或許都是花架子。”
企業的感受更直觀。作為黃巖最受政府關注的模具公司精誠時代集團的管理者,陳福蓬也能感覺到政企之間思路上的明顯差異。
“通用型的設計中心未必能夠適用于模具行業多變、追求高精尖的定制化需求,而且協同創新可能涉及到技術保密問題。”陳福蓬認為,如果想培育更多掌握專利的創新企業,更為重要的是沉下心來整治競爭環境、完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他覺得政府“不用太著急”,與其搭建太多平臺,政府應該更多地專注于做好企業服務。“企業有自己的發展軌跡,讓企業安心去創造價值就行。”
濮院毛衫小鎮在這個問題上顯得更放手一些。在濮院,政府把中小企業孵化服務平臺“毛衫創新園”的運營,完全交給了做毛衫行業工業房產的公司華新實業集團來做。
跟互聯網行業的孵化器類似,毛衫創新園提供廠房租售,也幫助企業對接政府服務和培訓。市場化運營使得許多政府曾經想當然提供的服務都在定期調研后及時調整過來了。“原來跟人才市場合作招中層人員,其實調查發現小微企業更緊缺的是操作工。”毛衫創新園公共服務平臺主任趙萍說。在東北長大的趙萍來到浙江后,感受到了地區之間政企關系的巨大反差,“我家鄉創業的朋友根本不信我們可以這樣跟政府和和氣氣地溝通。”
華新實業從韓國請來了設計師,只要入駐園區的企業當年開發票額達到50萬元,園區就會贈送5萬元設計券給它們購買設計服務。華新免費提供這些服務的成本已經在前期通過賣房收回。“我們政府很多在買服務,很多公共事務的事情要改革,改革要讓社會和企業去做,效率肯定好很多。”龔林海說。
在特色小鎮的運營階段,政府和企業能否步調一致,很大程度上會影響產業投資的積極性。
比如大唐丹吉婭集團總經理馬國權可能會有點羨慕濮院毛衫創新園的廠房順利分割銷售。在2014年年末大唐那場大轉型中,一些原本廠房不合規的加工戶最好的去處,是丹吉婭等三大龍頭分別負責建的三大工業園。在馬國權看來,如果當時先把工業園搭建起來,讓作坊清掉手上的訂單,甚至可以繼續維持生產,這個過程會更加人性化。
但這個工業園建得并不順暢,“好事辦得那么難。”馬國權邊搖頭邊說。丹吉婭答應承建這個圣凱工業園,完全是董事長洪冬英作為創鎮元老的貢獻。
讓馬國權感嘆“這個螃蟹真是吃不消”的是,原計劃工業園的廠房直接面向客戶銷售,但廠房分批銷售的預售證卡了半年,后來又因為“符合什么條件的企業主才能買廠房”這個問題在市里開會討論了3個月。最終拿到批文,想買廠房的客戶都已經跑光了。這個與政府博弈的過程,光是利息丹吉婭就花了3000多萬元。并且當地銀行也拒絕在廠房預售證階段安排按揭,使得期房最終拖成了現房銷售,丹吉婭也動用了大量自有現金流。
工業園前期投入已經有1.5億元,估計最終投入要達到4.5億元,“經濟形勢本就不好,工業園已經成為集團的一個負擔,”馬國權說,“如果情況還是這樣,我絕對不會再做第二個工業園。”
作為見證過改革開放的那一批官員,馬國權在工商系統待過30多年,“真的希望在特色小鎮這個新型平臺建設過程中,官員可以承擔更多責任,在紅線范圍內有勇氣擔當。”
不過在由市場主導驅動的濮院,一樣有頭疼的地方。“唱戲主角是企業也會有弊端”,濮院旅游經濟區管理委員會主任助理陳堅很羨慕海寧皮革城主導的皮革小鎮,“海寧皮革城是政府控股的企業,產權清晰。我們濮院六大專業市場都是私人老板的,很難打包起來。”濮院已經在考慮未來整體上市的問題,這需要政府有更強的資本話語權。
更本質的問題是,在這樣一個花哨漂亮的概念之下,產業鏈的升級重構是否能在這個框架之下完成。
浙江省發改委在2016年6月公布了首批特色小鎮的考核成績。37個特色小鎮的平均成績是56.3分,其中7個被評為優秀,9個良好,17個合格,還有3個被警告,1個降格。
特色小鎮的“發源地”云棲小鎮和諸暨大唐襪藝小鎮,都在十大示范小鎮及經信行業標桿示范小鎮評分中領先。
寧波奉化成了首個落榜生,那里的濱海養生小鎮投資主體寶能集團由于身陷萬科股權爭奪戰,突然撤資。這使得奉化濱海養生小鎮以3.7分的總分直接從創建名單踢回培育名單“留校察看”。另外還有一些并不令人滿意的小鎮,比如磐安江南藥鎮被查出了拼湊投資,黃酒、青瓷等歷史經典產業小鎮也大多數在合格線徘徊。
在第一批接受考核的29個非旅游/健康類小鎮中,共有11個獲得優良評級,其中6個屬杭州。除此之外,真正代表傳統工業沖進優良的也只有大唐、黃巖、濮院和海寧,溫州蒼南臺商小鎮因僅進了1家臺資企業而被“警告”,4個裝備制造和鞋服類小鎮僅評上合格。
在這項以投資為最重要評判標準的考核中,“不太杭州”和“不太互聯網”的制造業小鎮表現整體不佳、高度分化,這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資本和市場對它們的改造還在懷疑觀望,資金依然難以導入實體經濟創新平臺。
沒人知道自己所處的還是不是跟著大潮就一定能往上走的年代。邁出轉型這一步,需要的勇氣未必比30多年前改革開放初期父輩下海經商來得小。
責任意味著慎重。在以皮革為支柱產業的嘉興海寧,海寧皮革城猶如當地唯一的產業航母,稍微轉航就是波濤大浪。海寧皮革時尚小鎮的相關負責人拒絕了采訪,他表示,皮革小鎮很多落地細節還沒想得很清楚。
“特色小鎮是跟大時代一樣的。”在浙江襪業的副總經理任雨看來,母公司丹吉婭的每一個決定,都關系到大樹底下蔭庇著的2000多家企業的生存。
大唐絕大多數企業以外貿為營收主體,丹吉婭已是大唐少有的內外貿同步走的企業,“我們內外銷配合可以淡旺季互補。”任雨說。不過目前丹吉婭的OEM營收仍穩占6成,這家大唐的襪業巨頭在是否要加大打自主品牌做內銷的力度問題上依然謹慎,“燒錢未必能燒出個未來,我們必須要保證現金流健康。隔壁有個工廠一年做幾億雙襪子,花巨資燒錢做內銷,效果也不盡如人意。”比起在國內硬碰浪莎,任雨還是覺得做好高端產品、繼續擴張歐美市場更實在。
相比起扣不扣特色小鎮這頂帽子,找到自己活下去的方向才是更重要的。研發各種“太空襪”“牛奶纖維襪”,打央視廣告,像丹吉婭這樣的大型襪企也做過各種嘗試。
諸暨襪業行業協會會長戚承堅認同產業群需要特色小鎮這樣的名片,但他覺得并非一定要講轉型。“瑞士世世代代就做兩個齒輪,我認為工匠精神就是專業的事情做得最好。我只注重升級,不講轉型。”戚承堅指了指自己用了多年的華為手機說,“夠用就好。勞動力成本增加,我可以做自動化,但不會去做很高級的機器人。適應市場的就是最好的,到了時候企業自然而然會升級,何必去干涉呢。”
不過大唐的年輕人沒有這些包袱,他們更愿意聚在襪業智庫的聚唐咖啡館聊聊新想法。
童襪王國的城堡離電商園并不遠,戚徐佳也會供貨給那里的大學生。雖然她至今還沒弄明白為什么微博上的網紅居然能賣她的襪子賣得那么好,不過這不妨礙她大面積鋪開代理商銷售網絡。戚徐佳還把每一款襪子花型都注冊了專利。聚集了像戚徐佳這樣年輕創業者的襪業智庫,與那個要躲在小黑屋做設計嚴防抄襲的大唐漸行漸遠。
2008年入行的金凱隆襪業老板蔣鏢發現,同齡人中聊怎么折騰新東西的越來越多了——3年前,這些年輕的襪企老板們還是開口就談怎么壓成本和追賬。
在朋友們的啟發下,蔣鏢發現也許可以搞一個蹦床公園,除了賣門票,他的蹦床襪也有了新賣法——3年前大唐那場大轉型后,蔣鏢拿出二三十萬元嘗試研制出了蹦床襪之類的功能襪,它們的利潤已經占到了他去年利潤的一半了。
而蔣鏢的朋友、情緣襪業的老板金炎武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意。在襪業智庫的情緣襪業展位,你可以看到一只白襪套在圓筒上旋轉,兩道激光標記著襪頭和腳跟位置,金炎武的新機子像打印機一樣把圖案印到襪子上。
過去金炎武也是一個做純OEM襪子的小老板,出口價1美元一打。現在通過Facebook、亞馬遜為客戶提供定制圖案襪,他的襪子賣到了20到50美元一雙。
不過談到要不要全力投入轉型的問題,蔣鏢和金炎武的步調并不一致。
現在大唐有50多個客戶陸續找金炎武做印花加工。雖然把新老業務的利潤全部投入,仍然覆蓋不了研發支出,金炎武依然做好了不賺錢也要繼續鉆研這項工藝的準備,“創新沒有那么容易,但不革新不行。以后做代工利潤只會越來越低,還是得先跑先做準備。”
蔣鏢不太敢像金炎武那樣把全部利潤投到研發上去,上一次研究怎么把防滑點膠覆蓋到腳后跟,他總共花了3個月才實現了在原有的點膠板上的工藝改進。“轉型升級不能太急,要一步步來。”蔣鏢覺得自己未必有那么大本事能跟著大唐這個特色小鎮一路折騰,只知道路肯定還是要走下去。“有些人可能快點,有些人走得慢點,但方向是一致的。”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第一財經周刊》總第4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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