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受蘇聯影響的只是城里人
一、下鄉四年,對農村“浪漫主義想象”的顛覆
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歷其實都是共同的,像我小學沒畢業“文革”就開始了,中斷了學業;后來復課鬧革命,我們升了中學。當時中學里面不學文化課,每天就是“天天讀”。“天天讀”就是每天必須讀毛主席著作,然后就有大批判,工宣隊、軍宣隊指令批判劉少奇,一直到老師。要不然就是到工廠去學工,到農村去學農。在這兩年多的時間里,所謂的文化課基本沒有學,然后就開始下鄉。
我在農村待了四年,后來當兵,當了空軍地勤,就是修飛機,修戰斗機殲6。當時有軍械、機械、無線電、特設,我是特設分隊的電氣員。1977年開始恢復高考,我很想參加高考,但是部隊對這方面控制比較嚴,不是像地方只要報名就可以考試。正好我當兵3年了可以復員,就想復員。后來復員在工廠里當車工,邊當車工邊參加了1978年的高考,考上了1978級的大學生。所以我說工、農、兵三個當年最重要的社會階層角色我都有體會,當工人的時間短一點,幾個月。我個人對農民和解放軍體會很深,因為我在農村待了四年,當兵三年。
當代史、共和國史很多我都經歷過,這些經歷對我的研究很有影響。有些事情以前不知道,也沒想過。作為一個城市里的孩子,來往的親戚也大多是城市的,對農村完全不了解。城里的孩子往往就是通過一些電影來了解農村,我記得里面的農村都非常優美,非常浪漫。記得在小學的時候,“文革”剛剛開始,我們去過一次農村,待了十幾天。去的農村距離城市只有幾十里的路,那是我第一次對農村有認識。當時沒想到農村生活會這么苦,就感到很奇怪,農村怎么和電影上、報紙上看的不一樣啊?那個時候,小孩子總是把電影上、報紙上看到的認為是真的,幾個同學都認為我們看到的農村生活是假的。我們得出一個結論說,對,這是城市郊區的農村,不是真正的農村,真正的農村生活肯定特別好,就像電影、報紙上一樣。這就是對農村最開始的印象。實際上,后來才知道,城市郊區的農村比“真正的農村”生活要好得多,“真正的農村”其實更苦。
隨著我下鄉,馬上就知道農村是什么,農村的生活是什么樣。4年的經歷使我知道,當時中國社會分成兩塊,一塊是吃農業糧的,一塊是吃商品糧的,城里人吃商品糧,農村人吃農業糧,差別很大。農村孩子尤其一些聰明有才能的孩子,總想改變自己的身份,想盡種種辦法推薦當兵、招工,我看到太多太多。從前這只是我的一種感性認識,并沒有認識到為什么這樣,甚至覺得好像世界上任何地方,農村恐怕都是這樣奮斗的。
等到我上了大學,后來搞研究,研究共和國的時候,突然才明白,這個時候就使我對有些事情的認識更加深刻了。如果沒有下過鄉,我的一些觀點和見解是得不出來的,或者即使有,認識也不會那么深刻。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我認為中國社會分為城鄉二元結構是從1953年開始的。1953年實行了糧食的統購統銷,這點很重要。然后又對各種副食品統購統銷,又過了幾年,建立了嚴格的戶籍制度,把人口分為城市戶口、農村戶口。比如像農民、工人,應該只是一種職業,隨著職業變了,身份也應該變,但是我們中國從1953年以來就變成固定身份了。你是農民,你的孩子你的子子孫孫就是農民;你是城里人,你就一直是城里人。改革開放允許農民進城了,甚至農民辦一些企業,但為什么開始有一個稱呼叫作“農民企業家”?就是雖然你是企業家了,但是身份還是農民。現在隨著政策放寬,有些企業家只要在城里投資就可以變成城里人,但是大多數人農村人到城里打工,城市是不接納你的身份的。為什么叫農民工?雖然有的做工都做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但是從身份上來說還是農村人,還是農民工,所以我對這點很關注。
為什么講歷史的“大”與“小”?“大”與“小”怎么看?這個“大”,我從前沒有想過,后來越來越覺得歷史只注意大,有時候忽略了小。這個“小”其實要說起來也很大,我看有些教科書,從來談到1953年,只說實行了統購統銷這些政策之后,為我國的工業化積累了大量的資金,我覺得這沒錯,這是從國家的角度。
但是作為歷史研究,如果光這樣說我覺得不夠,不全面,還要研究在這個政策之下,農民是怎么生活的。農民沒有糧票,各種票證都沒有,被嚴格固定在土地上。那時候到城里買一碗粥都要二兩糧票,有再多的錢沒有這二兩糧票,連一碗粥都沒法買到。計劃經濟首先要把城里人和農村人固定化才好計劃,否則怎么計劃?今天城里人那么多,明天農村人那么多。所以通過票證就把人固定起來了,這也是計劃經濟的特點。同時還要計劃哪個城市的人口相對固定,于是各地都發行自己的糧票、布票,你離開這個城市,到另外一個省份幾乎沒法生活,因為你沒有那個省的糧票和布票。
當時還發行一種全國糧票,不能隨便去領,要有特殊需要,比如單位開證明要出差。如果大家都可以領全國糧票,怎么計劃保證這個城市多少糧食、多少布?計劃經濟把所有的人都固定下來,尤其最大的固定是把農村人和城市人固定下來,這就形成了城鄉二元結構的固定化。因為形成了巨大的利益的不同,要一下子消滅恐怕會引起社會的震蕩,得逐步地來,但必須進行,不能停止。
二、個人經歷都能成為歷史
在改革開放以前,中國是一個身份社會,改革開放在逐漸往契約社會轉變,盡管這個轉變還不會很順利。好多人說你怎么老寫跟當代有關的事情,尤其關注農民工這些?因為我寫過好多篇文章,都是關于這個的,關于他們的子女在城里受教育的權利問題,尤其前些年他們的待遇更加差。作為搞歷史研究的,總是習慣歷史地看問題。我覺得中國社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有很多該打破的就要打破,或者說一些政策性的東西,該考慮怎么去彌補一些鴻溝了。我寫過一篇文章,名叫《為獲得認可》,這也是我觀察我們自己的經驗和看到其他國家的經歷才寫的。我注意到,在二十年前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剛剛允許農民進城打工的時候,盡管那個時候他們依然做著最苦、最累、最臟的工作,拿的工資比城里人拿的工資低很多,但是他們是興高采烈的,因為他們有一個比較,自己當年在農村吃不飽或者在生死的邊緣。在大饑荒的情況下,他會比較,在城里再苦再累,也比在農村好,所以他是興高采烈的。但是已經過二十年了,那批最初進城的人已經歲數很大了,現在是他們的子女進來了,他們就不會這樣比較,你也不可能要求他們這么比較,說你想想二三十年你爹媽或者你爺爺在農村的生活,實際上人不可能這樣比較。
我們要從歷史或者從別人的社會發生的問題中去借鑒,這使我們付出的代價少一些。我注意到,前兩年的法國北非移民鬧事非常厲害,但是往往參與的都是第二代、第三代,實際上第一代來的時候語言又不通,更苦,但是他的記憶是,之所以千方百計到法國來了,雖然在這兒很受歧視、很不好,但比在原來那邊生活好,而第二代、第三代沒有這個概念。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還不能在城里扎根,還要受到某種歧視,那就會在社會上出現一種問題了。有時候我們不知不覺地忽視了農民的歷史,我總說,“農民無歷史”,因為歷史是要記錄下來的,而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況,實際上是沒有歷史學家或者很少有歷史學家去描述。包括現在社會上也經常這樣,一說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受蘇聯文學影響比較深,唱歌都唱蘇聯歌曲,我們也是想當然地覺得我們這代同學都是唱蘇聯歌曲。但是我現在突然一想,我上農村時候看到,農村和我一樣大的孩子,根本沒讀過什么蘇聯小說,甚至一首蘇聯歌曲都不會唱。但是為什么老是說這一代人受蘇聯影響?實際上是把絕大多數農村青年的教育狀況回避掉了。這是少數城市里的青年受的教育,“我們”代表了“他們”。
我現在就有點理解,像胡適,見到一些人,見到一些小人物,就說應該把你的經歷寫下來,因為你寫下來才能成為歷史。胡適本人就替賣燒餅的老頭寫過一個小小的傳記。
我們這一代人或者我們上一代的城里人,談到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事件就是“文革”,而農村人多數一談起來就是三年大饑荒。相對而言,“文革”對他們的影響比三年大饑荒小得多。三年大饑荒雖然對城市也有很大的影響,但是給城里人印象最深的是“文革”,而農村人對三年大饑荒的記憶更深刻。因此我越來越關注所謂的日常生活,尤其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但是這么做也難。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搜狐讀書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