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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里的新年

[ 作者:PG13LHN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6-02-23 錄入:12 ]

編者按

春節假期已經結束,這一次回鄉之旅是不是又有頗多感觸?老家是不是又變樣了?對老家對童年對父輩的記憶還在嗎?

春節假期,思想潮發布了“回鄉見聞”的征文,獲得不少朋友的支持。今天起陸續推薦其中頗值得一讀的幾篇,下文是第二篇。

本文作者是某大學行政人員,家鄉:廣西都安縣。

一個村莊里的新年

文|PG13LHN

因為閏九月,2015年的春節,比往年來得更晚一些。2月17日下午,我匆匆回到熟悉的小山村。到家呆了幾個小時,我都沒有聽到殺豬的聲音。第二天就是除夕夜了,養肥的年豬在更早的幾天已經被宰殺完畢,這會它們的肉正在被鄉親們掛著,等待做成各種各樣的美食。

過年殺豬,是這里農村的習俗。凡是有壯勞力在家的,幾乎都會養一頭年豬,然后在臘月二十三至除夕夜之間殺掉,供全家過年團聚時享用。每年年關將近之時,村子上空便充斥著年豬的嚎叫聲,此起彼伏。養豬不容易,殺豬更難,從捅刀子、到開膛破肚、再到剔骨切肉,講力氣更講技藝。村子里人人會養豬,但會殺豬的刀手卻有點供不應求,臘月里他們便帶上鐵鉤和屠刀,在村子里東奔西走,挨家挨戶幫人殺年豬,儼然是村子里最忙碌最重要的頭面人物。沒有他們的一刀見血,村里人過年就少了很多口福。畢竟,吃好——是春節里最隆重的主題之一。我的大表哥便是村里的著名刀手,雖然年近六十,但苦于村里沒有什么年輕人接班,今年仍然幫左鄰右舍搗騰了不少年豬。他自己家的年豬則是17日上午宰殺的,晚上,我和家里人便應邀到他家里吃飯。

大表哥家四世同堂,舅爹和舅媽八十多歲了身體都還很硬朗,除了帶曾孫女做家務,偶爾還下地干活。今年殺的年豬就是舅媽養的,她在八十歲左右經歷了兩次大腿骨折,手術后仍然不忘勞動。勤勞,是伴隨她一輩子的品質,也是很多中國農村婦女的標志性特征。她們只要還能站著,就不會停止干活,她們用自己的雙手養育自己的子女,也把熱愛勞動不怕辛勞的品質傳承給自己的兒女。大表哥已經戒了酒,簡單吃了點飯他就離席,去到灶前開始做他的春節重頭菜——紅扣和白扣。

這兩道菜都是因為其顏色而得名。紅扣就是我們常說的扣肉,村里人一般挑年豬身上最好的五花肉,切成鼠標墊大小,抹上點鹽和醋,放到油鍋里炸到肉皮微卷微紅肉質微熟后撈起,待到食用時切成小片,加上配料進行蒸煮,經過這些程序之后,上桌的肉香氣四溢、皮脆肉甜、肥而不膩,是春節里必不可少的菜品。白扣其實并不白,也取材自年豬身上,選那半肥瘦的,切成10公分左右一塊,夾到和好的面粉糊里轉一圈,待它周身都粘上白面糊了之后,就扔到油鍋里炸,面粉被油炸黃肉熟了就撈起來,可以直接吃了或是切片放碗里蒸。這東西是肉食和面食的美妙結合,吃起來又香又有嚼勁,還可以不配其他飯菜直接當零食吃。大表哥不僅是著名刀手,還是紅扣白扣的大師級人物,村里有要辦群宴的,都經常請他去做紅白雙扣。我已經好些年沒見他做過紅白扣了,這次看他坐在灶頭,悠然地銜著一支煙,燒著柴火,在油鍋旁嫻熟地操練著,她的小孫女上前抱著他的脖子鬧嬌,他就塞一塊炸好的白扣給他吃。我看著這些,心里就涌出了兩個字——年味。

晚飯后不久,大表哥的大兒子峰從非洲發來QQ視頻,要跟我們聊天。峰已經有兩個女兒,二女兒出生不到半年,他就跟村里的幾個同伴,隨工程隊到安哥拉建房子。兩年過去了,二女兒已經會說話會跑步,他仍然沒能歸來,只能在電話里和網絡上跟家人聯系。我們把鏡頭對準掛起來的豬肉讓他看,問他在那邊如何過年,他說公司會宰一頭牛,放假休息幾天,但是想出去玩是不可能的,他們語言不通,當地的治安情況也不好。峰在視頻里跟家里人輪流對話,彼此互相問候,聊聊各自的情況,送上新年祝福,就又各忙各的了。晚上十一點左右,大家收拾收拾就睡了,第二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拜神,是除夕那天的頭等大事。在村民們的心里,北邊山腳下的一寺一廟守護著的大家的幸福安康,每年除夕一定要虔誠地前往祭拜。除夕的凌晨剛過,山腳寺廟那里就會傳來鞭炮聲,就知道已經有人去拜神了。有些家庭非常積極,喜歡去爭做每年除夕第一家祭拜者,就像電視里眾人爭著去少林寺敲新年頭鐘,好圖個吉祥的兆頭。第一聲鞭炮響起后,這聲音就不斷響著,往往持續到除夕的下午三四點,這意味著那天陸陸續續有人前去拜祭。祭品里,蠟燭、檀香、紙錢自不用說,一只皮黃肉厚的熟雞、三或者五杯酒、兩碗米飯、一碟鹽必不可少,其余則是水果、點心、餅干、糖果之類。一般先拜寺再拜廟,每個地方供拜10分鐘左右,末了都要燒沾了雞血的紙錢,當地人稱這樣的紙錢可以保全家平安、六畜興旺。上午9點至11點,是祭祀的高峰期,寺臺或廟臺前都擠滿了腦袋,燭光飛揚煙霧繚繞。人們一邊排著隊,一邊談論誰家的雞更肥美,誰家的祭品更豐盛,久不聯系的同鄉互相交換手機號碼,在說笑中完成一年里這最后一次重要的祭祀活動。

拜神回來,各家各戶就開始準備年夜飯。為了這一餐飯,外出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回故鄉,享受團聚的美好時刻。在年夜飯這種場合,雞肉、鴨肉、魚肉、豬肉、牛羊肉,在除夕夜的餐桌上徹底詮釋著豐盛二字。一頓飯下來,平均每人會吃掉一斤半到兩斤的肉。由于在南北方都呆過,也到過多個不同的城市,我覺得家鄉人是超級愛吃肉的,在家鄉人的餐桌上,無論是家庭聚會,還是餐館設宴,都會有一半以上的菜是純肉,而且全是大塊的。我在北京、上海、河北、山東、四川的宴席上從未見過這種景象。進食大量肉品的行為,顯然是不那么健康的。想來想去,這吃大肉的風氣可能跟以前沒肉吃有關系吧,十幾年前,這個窮山村的人們,想要每個月吃一次肉都很困難,有的家庭甚至煮菜都沒有油下鍋。現在生活水平好了一些,就開始大魚大肉起來。我的腸胃消化吸收能力沒那么強,吃了幾塊雞肉和魚肉,就第一個飽了。

當我放下碗筷在屋前曬場溜達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遠處的天空開始看到有人燃放煙花。突然,公路上射過兩束移動的燈光,伴隨著尖銳的警報聲,好像是救護車。燈光在村南角的公路邊停了下來,我心頭一驚,想到了村民中那位90多歲的老人,莫非是她出事了。當醫生的哥哥聽到警報聲也從房中跑了出來,說不是救護車的聲音。好奇心驅使,我們兩人都打開手機電筒去往聲源地看個究竟。

出事的地方離我家有100多米遠,我們看到一輛過路的藍色雪佛蘭傾翻到路邊的水溝里,左側車輪全部陷進溝里的雜草中,引擎蓋左邊和左大燈嚴重損毀。剛剛聽到的警報聲由一輛拖車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吸引了三四十個前來看熱鬧的村民,現場手電筒的光亮隨著人員的走動晃來晃去,嘈雜聲不絕于耳。拖車歸村里一個年輕小伙所屬,他聞訊后就近趕來救援,否則在除夕夜吃年夜飯的檔口絕對很難找到救援車。但很可惜,小伙子看了看足有半米多深的水溝,搖搖頭示意車主無能為力,說得需要吊車出馬。車主聽后焦急萬分,他在電話里跟保險公司的人嘟嘟囔囔了幾分鐘,然后和自己的老婆沮喪地給事故車拍照。這時候,有幾個前來圍觀的人建議說車子也就一噸多重大家合力把車抬到路面上,再用拖車拖走。車主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同意了這個做法。家近的村民很快找來三根長木頭做杠桿,現場的年輕男人們分成三組去撬杠桿,其余人看到車子翹起來一點就往下面墊石頭和方磚,等車子被杠桿撬到水平高度,眾人又推又抬,終于把車子從溝里弄到地面上。車主對鄉親們感激不盡,略顯滑稽地直呼我們村都是好人,并拿出香煙分發給大家。最后,車主從尾箱拿出備胎,換掉被扎破的左前輪,開車走了。我們之中有人提醒他車子碰撞較重,功能可能受損,用拖車拖走更安全,但他趕路心切,沒有采納我們的建議,哪怕那個備胎看起來個頭小了一圈,完全沒有靠譜樣。

我從人群中聽到,天還亮的時候車就出事了,事故原因是車主的孩子坐在副駕駛座位玩煙花,長煙花筒卡住了方向盤,車子就掉進溝里。然而,這是一段直路,右邊莊稼地左邊是水溝,從來車方向按交規靠右行駛,永遠不可能掉到左邊溝里。哪怕方向盤被卡住,直接踩剎車停下來就能解決問題了。再者,小孩子是不允許坐在副駕駛座位的。這車的車速一定太快了,司機可能疲勞駕駛,要不就是接打手機分神。大人缺乏安全行車意識,出事了就拿孩子當擋箭牌,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圍觀的人們都說,這車人真是祖宗保佑。

這起煙花引發的交通事故,成為小山村除夕夜的特色插曲。我在人們紛紛擾擾的談論聲中離開現場,回到家里打算看春晚,傳說中的大尺度春晚反腐節目,對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剛在電視機前坐下沒幾分鐘,村里一個大我幾歲的同鄉X,帶著他的侄子來串門了。他在縣委組織部工作,能說會道,是村里青年人中的紅人,我媽媽和我哥哥經常跟我提到他,暗示我要像他一樣考取公務員光耀門楣。他進門后先跟我媽問好,然后就東拉西扯侃起來,一說話就滿嘴的酒氣。因為以前經常一起打球,他跟我關系還算不錯,我看出他在年夜飯上喝得差不多了,就跟他說著一些不著四六的話。后來我哥也出來了,他就又在電話里吆喝了幾個朋友,叫我們跟他一起去巡村。

人齊了之后,我們去了第一家,那里聚了四個人在打撲克牌,旁邊還站了圍觀的人,七嘴八舌說地說話,有幾個小伙子抽著煙,臭味熏人。我看到牌桌上手機或煙盒底下壓著花花綠綠的鈔票,這自然是在賭錢了。長久以來,玩牌賭錢都是這個村子里主要的娛樂活動,過年的時候賭風更甚。回鄉過年的人們,無論是為體制服務的工作穩定者,還是外出飄泊打工的游子,都在過年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坐到牌桌前消遣。我站在旁邊看他們打了好幾圈,還是沒太弄懂他們的玩法,還被煙味嗆得難受。我驀地覺得心中悲涼,我既沒有錢小賭怡情,也無法欣賞同鄉人的牌技,連他們習以為常的香煙我也受不了,儼然是故鄉的一名怪客,跟熟悉的面孔完全找不到共同語言。呆了十幾分鐘,X就叫我們撤退,去他家里。

他家側門旁的地里停了三輛轎車,我們進到堂屋,看到X的哥姐們也在玩牌。X馬上叫他們把牌桌撤掉,換上一張大圓桌,擺上水果、花生、瓜子,招呼我們全都坐下。然后,他叫老婆找來杯子,讓他侄子給我們每人都發了一扎啤酒,說是今晚的任務,每人一扎起步,喝個痛快。眾人都一臉錯愕,本來說好要巡村串戶的,怎么變成到他家喝酒了,而且,他之前就已經喝多了。我堂兄見狀不妙,指了指墻上的掛鐘說:“現在是十一點二十分,我們喝半小時,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們都要回家燒炮竹放煙花迎新年的。”他話沒說完,X已經舉杯站起來叫大家干杯了。盛情難卻,大家就這樣喝起來了,干完第一杯就是八九個人互相敬酒。我是年紀最小的酒量最差的,連續敬了幾位兄長三四杯啤酒,只感覺肚中翻滾,喉嚨難受,急忙跑到他家側門玉米地邊吐了起來。折騰了五六分鐘,我到廚房找水漱口,本來應該趁機會逃跑的,但出于禮貌,我又回到了酒桌邊。這下可好,幾個哥哥見我回來就連續回敬我酒,我無奈地再喝了幾杯,可憐我的胃再也承受不起,只好又跑出屋外吐了。這次幾乎把年夜飯上吃的東西全部倒出來了,而且我感到酒精侵蝕到大腦,頭暈乎乎的。等我再次回到酒桌旁,一同來的幾個哥哥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去跟X告辭,他摟著我的肩膀不讓走,一定要我繼續喝。他的媽媽和姐姐知道我酒量淺,而且他已經醉掉,就拿了兩罐加多寶給我們喝。這時,已經過十二點,羊年真正到來,爆竹聲、煙花聲在四面八方響起,宛如上演一場小規模的軍事戰役。

X的侄女也跑到屋前放起煙花來,在這個村里,他們家最早放煙花的家庭。我還是個初中生時,X的一個姐姐嫁了香港皇家警察,有一年春節這個香港女婿跟老婆回來探親,他們家放了近一個小時的煙花,成為轟動小山村的新聞。那時候,村里人過年就只是燒炮竹,煙花是萬萬買不起的。后來,其他的家庭也逐漸在春節燒起煙花來,他們是村里的先富者,在節日的喜慶中通過煙花的絢麗多姿來展示自己物質上的優越性。我在X家屋前的空地上沉靜地站著,感受著夜空中那稍縱即逝的美好,他在我耳邊說的話被淹沒在煙花和炮竹的爆炸聲中。最后,我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煙花盛放的照片,這是靜謐小山村熱鬧過的證明,每一次煙花綻放的背后,都凝聚了山里人刻苦奮斗的血汗,寄托了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與追求。

從X家回到家里,春晚已經接近尾聲,那首標志性的《難忘今宵》正在唱響。經過晚風的吹拂,我一點睡意也沒有,坐在火盆邊跟年邁的母親說話,她又是追問我剛才X提到的我的女同學是誰,又是囑咐我要多看書備戰公務員考試。母親的話使我深感愧疚,奔三的我至今還讓她操心我的工作、感情和婚姻。她還說了一些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瞎跑要在家鄉找個穩定工作之類的話,都很有道理,我無言以對。在她的世界觀里,只有公務員、教師、醫生這些才是真正的工作,只有從事這樣的工作,我才算是有出息。村里的那些父輩和祖輩,他們的想法也大致如此,有的人碰到我甚至問我分配在哪里,他們覺得我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工作肯定是分配好了,已經是國家的人啦。沒有在體制內工作的我,聽到父老鄉親們的這些問題,欲哭無淚,如芒在背,覺得自己一事無成還膽敢回老家,臉皮真的夠厚了。讓媽媽叨叨了一陣,我就勸她去休息,自己也上床打開手機電子書,看著看著迷迷糊糊睡去。

大年初一,我睡到了上午10點多。往年的今天,我都趕早起來參加村里組織的籃球賽。這是小山村的春節傳統保留節目,從我記事起,20余年來幾乎年年引爆春節人氣。春節籃球賽通常以村委會的名義主辦,但實際操作卻是由幾個籃球愛好者來負責,其中最熱衷這項賽事的是唐,從制定賽事規程、張貼告示海報、組織球隊報名、分組抽簽,到落實賽事,再到擔任裁判員、解說員等等,唐都會全程參與。前些年唐因為舍身販毒被抓入獄,比賽一度中斷,小山村的春節沉寂了不少,人們突然間就少了道春節文化特色餐。后來他辦了保外就醫,春節籃球賽又重新打響,傳統得以延續。今年春節,唐沒有露面,聽說他的親戚發生醫療事故,他去跟有關方面討說法,然后就又被弄進去了,估計要到2020年之后才能回來。

唐已經過了40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還是遠近聞名的象棋高手,但他沒有結過婚,沒有穩定的工作,平日里喜歡吹點牛皮,因為身體有隱疾,也不怎么勞動,因此成為鄉里鄉親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一方面對他冷嘲熱諷,一方面也同情憐憫。沒有他的春節,小山村冷清無比,似乎少了點什么。細想來,拋開他販毒的罪行不表,他對家鄉的貢獻還是挺大的,我有一點懷念他。

當我正在因為無球可打手癢心癢的時候,我的發小—也是我的春節籃球隊友盧打過來電話,說隔壁村有球賽,叫我收拾收拾一起過去。我興奮地換上衣服鞋子,他已經開了摩托車在路邊等我了。我們沿著鄉村公路開了十幾分鐘,到了隔壁村的籃球場,幾個隊友早在那里練球了。我們稍微活動了一下關節,就上場跟他們一起投籃熱身。但遺憾的是,由于組織不力,隔壁村的球賽最后也沒有打起來。我們自個玩了下半場斗牛,悻悻地開車返回。

同場斗牛的人里邊,有一個同村的大我幾歲的松哥,是市委某領導的秘書。我的發小盧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小領導,吃過午飯后,他就叫上我去松哥家玩。松哥跟幾個鄰居正在屋檐下玩拖拉機紙牌游戲,他那身體狀況欠佳的母親在躺椅上瞇著眼睛,斜視著進進出出的人們。我們到后,盧加入了牌局,我則坐在旁邊觀戰。后來下了大雨,我們將牌桌搬進了客廳。我發現他們家的電視裝了一個特別的衛星接收器,可以收到很多港臺的電視節目,松的哥哥正在看某電影頻道的一部英文原版西片,我瞅了兩眼就確認是那部著名的《2012》。松的家庭在村里絕對屬于最上層的,松由選調生起步,三十出頭便是市委領導的秘書,青年才俊前途無量;松的哥哥是一家電梯公司的高層領導,松的嫂子據說是高級知識分子,這個春節沒有回家,正在美國訪學。發小盧和松哥他們一邊打牌一邊閑聊,我推想盧是要跟松搞好關系,以給自己和公司的帶來一些便利。期間松哥問到我的情況,得知我是985高校的碩士,卻在小縣城做一份工資低廉毫無前途的工作,便說爭取找人幫我進某本科院校當老師。我感覺得出他有想幫我的意思,但我很笨拙地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話,猶豫了一下只好說某學校真的不錯,還出過幾名作家。

回來的路上,發小盧略帶責備地跟我說,松哥都已經發話說幫你了,你怎么不懂這種提示呢。我本來要告訴發小說“我想靠自己再努力一把,找到轉運翻身的機會”,但欲言又止,輕描淡寫轉移了話題。對于找關系托人辦事,畢業兩年多我仍舊沒能適應,我怕會遭人非議,更怕欠下人情債不知何以回報,在社會化的道路上,我走得很慢,在晚熟中默默承受著生活的煎熬。

傳統籃球賽停擺的大年初一就這樣過去了,除了零零星星的煙花爆竹聲,小山村沒有任何整體的新春熱鬧氣氛。初二是女婿攜妻子妻女拜訪岳父岳母的日子,我還沒有結婚,就在家呆著幫媽媽做一些家務,晚上我又到村子里轉了一下,走了三個家庭。一個家庭的人幾兄弟正在商量著怎么處置家里的地,他們都在外工作,父母七十多歲但不愿離開農村跟他們進城居住,他們打算把遠的地租給別人種甘蔗,近的自己家種點玉米和蔬菜,山地則用來種樹。他們幾兄弟都是沒怎么讀過書,但腦子尖得很,在外邊打拼十數年也車房俱備,算是農村青年個人奮斗的典范了。善于處理人際關系、長于精打細算、對國家相關政策敏感,是他們給我的深刻印象。他們關于處置家里農地的討論,多半是考慮到了當下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的背景吧。底層人物的老成持重、對時局的反應和對生活的算計,很多時候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另外的兩個家庭,聚集了一幫人在自家的曬場上燒烤,這種在城鎮里流行的生活方式,被外出打工的人們帶回農村,成為了春節亮點活動。我在燒烤現場看到了很多兒時的玩伴,他們早早放棄學業,現在都已結婚生子,我跟他們聊了一些近況,見他們酒喝得威猛,感覺久留必定兇多吉少橫著回家,在跟主家敬酒示意后就腳底抹油溜了。

大年初三,我的三個姐姐三個姐夫來拜年了,但他們此行更重要的目的是來幫我家修房子。房子是前幾年建的,由嬸嬸的弟弟C帶隊施工。這真是一個讓我們家遭罪的決定。建房子的時候,我還在上大學,哥哥在縣城上班,監工的事情,就完全由我媽來負責。她一個農村婦女,對建筑完全沒有了解,每天就給工友燒飯做菜喝點小酒,以為都是自己親戚和老鄉,對他們好點房子就能修好。沒成想,工錢也出了,飯錢酒錢也出了,老媽子頭發還白了不少,房子建成后第二年就樓板出現裂縫,嚴重漏水。雨季的時候,樓頂的水滲到房間里,房間的天花板直泛黃掉灰,好好的混凝土結構房子,漏水比泥瓦房還厲害。想給房子加一層,又見墻體有裂紋加下沉,怕地基不穩無法承重。

媽媽找到C問怎么干的活,他說是水泥有問題,但同一批水泥我們找別的人做廚房地板就沒見有裂紋。C怎么說也算是親戚,我們不可能向他索賠,找他修漏水他明顯是個草包干不了。媽媽痛罵了他一頓,一家人在漏水的陰影下苦不堪言。之后的幾年,家里想盡各種辦法給房子防水,但漏水的地方越來越多,漏水面積越來越大。今年2月,我們參考了村里其他漏水住戶的做法,從縣城找了一家湖南人開的店,花了一萬多塊錢,給房頂搭彩鋼瓦防水。為防止強風把雨水吹進來,還得給房子兩側封邊,如果請湖南人做,還得花不少錢。最后,會電焊工的大姐夫決定親自出馬,來搞定這件事情。初三初四兩天,三個姐夫、哥哥和我幾個人在房頂不停的忙活,大姐夫擔任焊工和總指揮,我們幾人充當他的助手,共同完成房子防水這一工程。

與此同時,媽媽、三個姐姐和嫂子,則在廚房里苦干,既料理十幾人的一日三餐,還包起粽子做起年糕來。哥姐的孩子們,在村子里快樂地玩耍,他們一會兒追雞趕鵝,一會兒去看牛拉犁,一會兒又操起木棍,在屋前地里滿頭大汗地比賽挖紅薯。對于在縣城里長大的他們,這些事情有著磁鐵般的吸引力。村子西邊,一戶人家請了拖拉機來耕地,聽到動靜的村民都跑出來站在路邊觀看。在外出務工及人口老化的背景下,村子里養牛的人家銳減,會犁地的牛和農民越來越少,耕種變成了一個難題。前幾年,政府在村里號召農民種植甘蔗,并宣傳說種甘蔗更賺錢更劃算。用來種植甘蔗的地,政府找拖拉機免費翻土,若用于種植玉米或其他東西,只能自己用耕牛解決翻土問題。如果農民自己請拖拉機翻土,一畝地要收費100-150元不等,這對農民來說也是不少錢了。為此,很多人家都種植了甘蔗,但兩三年實踐下來,種甘蔗也賺不到什么錢。因為物價上漲厲害,砍甘蔗搬運甘蔗都涉及到很多開支。今年很多農戶又開始毀甘蔗種玉米了,于是就出現了這里拖拉機翻土,那里耕牛拉犁的景象。無論如何,每年的春節,過完大年初二,村里的農民們都開始到地里干起活來。農民們沒有春節假期這樣的概念,連休七天對他們來說是另一個異次元的事情。勞動,是農民永恒的主題,土地牢牢牽系著他們的命運,他們在地里播下希望的種子,辛苦耕耘著自己的人生。

修完房子之后,春節假期接近了尾聲,我參加完兩場村里的婚禮,就返回了工作的縣城。這兩位新郎跟我年紀相仿,均在外地打工,一個娶了南寧的媳婦,一個娶了本村的女孩。婚宴在六十桌左右的規模,除了男女方的親友,村里的大部分家庭都收到了喜帖。村里經常在家的人,也都會前去幫忙做各種事情,這畢竟是大型的宴請,人手是必須有保障的。主人家在屋后臨時搭了幾個大灶,用于張羅婚宴的菜肴。在屋內屋外任何可能的空地上,擺上桌椅設宴,賓客湊夠一桌就上菜,吃完給下一批挪地方。宴席上,仍然是肉類主打,山羊肉和烤乳豬是冠亞軍,還有雞肉、扣肉、炸雞翅、精肉等等,春節里家家都吃膩了肉,在婚宴上根本吃不下什么東西,大多數人都是每種肉夾一兩塊嘗嘗,男賓客有嗜酒的就多坐一會,不喝酒的草草吃完就撤了。

在小山村,紅白二事是維持人際關系的重要紐帶,不論是婚嫁,還是喪事,都會設有人情簿,由專人對往來賓客及錢賬進行登記。通常的情況是,A家里有事B來了,到B家里有事時A就會去,封上跟人情簿上同樣數額的錢,還B這個人情。但這也會有通脹的因素在里邊,倘若十年前A家喪事B去了,封了20元錢,現在B家辦喜事,A來了只封20元,就不合理。這樣A心里過意不去,B也會對A略有微詞,因為20元在今天的農村已經不足額以做紅白事的人情錢了。所以,大家主要還是參考紅白事發生時的人情標準。

我參加的這兩場婚禮,人情錢主要是50元和100元兩種。按理說,關系更親近的,封100元,關系較一般的,封50元;經濟條件稍微好點的封100元,經濟條件差點的封50元。但在交人情錢時,我注意到了有趣的現象。村里人我基本上都認識,我看到有與主家關系較近的封了50元,關系較遠的封了100元,有個家庭經濟較困難的與主家關系一般的也封了100元。原因就是,他們在繳納人情時都在旁邊先探個究竟,那一頁紙上,如果登記的人給50的居多,他們就給50,如果給100的居多,他們只能硬著頭皮跟上100的標準。有些人輪到他們登記時,書寫員正好翻到一張空白的頁面,交錢的人還會要求看一下前面的情況,以決定自己交錢的數額。可見,人情是一件讓農民們很苦惱的事情,主見在這里的用處不大,很多時候他們只能從眾。對于主家來說,來的賓客越多,收到的人情錢越多,代表他們家在村里的地位越高,越有面子,也預示著他們通過辦婚禮喪禮,實現了一定的經濟收入。

我不清楚這兩對新人是自由戀愛還是經媒妁之約牽手,我更希望是自由戀愛的結果。本來想打聽一下嫁妝、彩禮之類的事情,但后來終于沒有開口,我怕會被這些數字嚇到。看著主家的寬敞樓房,屋里屋外人頭攢動的宴席,貼著紅花的迎親車隊,以及在白天里燃放的煙花,我感覺結婚對于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在農村,結婚也需要高昂的經濟成本。

這是我在老家過的最短暫的一次新年,大多數時間里,我話都說得比別人少,只是在靜靜地看、聽。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農村青年,由于長期在外求學和工作,我頭一回深切感受到自己對家鄉的疏離。在城市里沒能站穩腳跟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在家鄉生活的能力,以及意愿。我已經不會耕地、扛不起甘蔗、挑不起大糞。最重要的是,我再也無法適應被家鄉人置于放大鏡下那種詰問和談論。在這個小山村,沒有大都市中涇渭分明的個人界限,任何的失敗或不堪都無處隱藏,當你想躲起來自己舔自己傷口的時候,會有很多人很多事,直接往你傷口上吐口水和撒鹽,有些還打著關心你的旗號。所謂的農村知識青年“回不了家”,大概就是我這樣的情況吧。

這次新年回家,對媒體和公知所提的“農村的凋零”感同身受。春節時的故鄉并不缺少人氣,有很多的汽車、摩托車,衣錦還鄉者給山村帶來很多新鮮的玩意。但這僅僅是過年時的短暫喧囂,平日里,衰敗和凋零在這里無情地上演,村小學的學生銳減,青年人均外出謀生,老房子無人維修,有能力的人都遷到鎮上或縣里居住。我所感受到的是,家鄉有著自己獨立的社會運作系統,人情、關系、面子在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人與人之間的勾連,靠血緣關系和農民情誼維系著。經濟活動呈現極大的隨意性,沒有成熟的契約意識和維權意識,完全靠個人道德來進行監督,一旦出現糾紛根本無法解決,村委會在農村公共生活中的作用不大,傳統的村規民約面對新時期的問題已經無能為力。文化生活上,小山村幾乎是一片荒漠,任由賭風橫行。

值得一提的是,信息化和全球化的觸角正在撩撥著這個偏遠的中國小山村。村里的不少家庭都安裝了解密的電視機頂盒,人們可以看到歐洲五大足球聯賽的直播,也能看到美國好萊塢精彩紛呈的商業大片。移動4G網絡已經覆蓋到此,互聯網寬帶可以通到家里,只要愿意花錢,他們就能在村里上淘寶、百度、twitter和facebook。鮑德里亞艱深晦澀的名著《消費社會》被我這樣的屌絲帶進了小山村,村里的能耐媳婦跑到美國去訪學,也許以后村里還會有美國媳婦、日本媳婦、德國媳婦、俄羅斯媳婦。另外,村里有不少的青壯年男子曾經或正在隨工程隊出國參與路橋和房屋建設工程,他們帶著親人的牽掛、尋路生活的意志和改變貧窮狀態的渴望,在厄瓜多爾、安哥拉以及非洲其他國家奉獻自己的青春。他們是命運的勞工,成千上萬像他們一樣的人,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既給家人帶來熱烈的盼頭,也為中國贏得全力援建非洲的國際聲望。今天的中國能夠在非洲掌握相關話事權,與這群國際民工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過年時在家跟哥哥閑聊,他對我說:“小時候放牛去過很多地方,我們村比周邊其他村都要大,地勢更平坦,以前那些比我們偏遠的山村,都愛把女兒嫁到咱們這。現在人家都往外跑把家全搬走了,我們已經成了最后的山村。”我聽后,開玩笑著把故鄉的小山村形容為“世界的盡頭”,但內心里,我絕不希望如此,我想看到這個小村子煥發出鮮活的力量。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思想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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