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這個名字，也許有一點傳承道德、以德服人等尋常含義，康熙皇帝起的這個名字，卻一定是深知一個道理：打江山易、保江山難。當年遇上了天災人禍，明朝江山被李自成的大順軍攻破后，新君主還處在立足未穩階段，蟄伏在東北的滿人部落乘勢入關，意外地取而代之。他們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反而心生恐懼，要求每個滿人王室子孫永遠銘記歷朝歷代的教訓，方能免遭被驅逐、被屠殺的命運。他們熟讀漢人的史書，有過一段百年的上升時期，最后有了約300年的運數。轉入民國后，承德的名字還在，清朝的興衰對后來者會不會有點啟示？
如果不是來了一場工業化，許多農民世世代代靠土地生活，生育就是生活的代名詞，其他的想法是多余的。也許有人會在晚上做個美夢，夢見上天掉下一個餡餅，可以不勞而獲。然而有的人運氣真是特別的好，在那個滿清皇帝打獵的地方，地下有黑色金子（鐵礦），讓整個村子的農民忽然一夜暴富。他們偏離了獲得財富的正常軌道，一個瘋狂的故事上演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以近距離觀察他們的變化。
從北京驅車到承德，一路上走高速，路寬車少，走得順暢極了。一進入隆化境內，一輛輛大卡車迎面而來，道路全是坑坑洼洼，甚至把橋梁壓斷了，還沒有修好，差距怎么會這么大呢？次日，我找機會問一位職位不高的干部，他很坦率地告訴我，過去我們縣的財政經費緊張，上級把修路的資金下撥后，縣里先扣下一半，然后承包修路的公司又扣下一半，頂多只有25%的資金用在修路上，竣工時隨便就驗收了；這幾年縣里運煤的大卡車特別多，還嚴重超載，把運煤的道路壓壞了。原來如此，幾句話就道出了實情。還有一個重要信息，隆化地下蘊藏了豐富的鐵礦和鋅礦，近幾年特別火，相鄰市縣的煉鋼廠林立，煙囪冒出的濃煙遮天蔽日，因為有城市瘋狂造房子的潮流支撐，所以鐵礦需求量很大，地方財政靠它爭面子，挖礦的老板也是財大氣粗，地下有鐵礦的村鎮也沾上了不少好處。
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辛辛苦苦忙了一天，原本只要頓頓飯有白饅頭啃，心里就非常知足了。他們從遙遠的地方遷徙到隆化，借助大清朝在走向衰落的時機，租賃了滿人駐軍的土地，來了以后就不想走了，好歹還能養活幾代人，和外面很熱鬧的世界本來沒有啥子關系。忽然傳聞，他們腳下的土地有鐵礦，承德的最大礦老板獲得了開礦權，要和他們談談，給每戶一筆補償款，豈不是以后的日子可以像有錢人那樣吃香喝辣，因為太興奮了，很多人晚上睡不著覺。這時候，一種心魔無聲無息地潛入到他們的軀體。經過一番激烈爭吵的要價砍價，礦主答應給村民每人支付25萬元補償款，雙方簽下一紙合約。按照一家五六口人計算，每戶農家拿到了一百萬以上的補償款。兌現之日，小山村的男女老幼頓時沸騰了，堪比當年皇帝的秋獵馬隊來到隆化。現在這個村子的男人底氣十足，瞭望遠方，也擺出一副想征服世界的樣子，血脈噴張，躍躍欲試。
也許是財富來得太快、太突然了，一個個村民顧不上其他，只想找回失去的做人尊嚴，徹底告別灰頭土臉當農民的過去。老子今天有錢了，全家一起去縣城最好的酒店，訂一個大包間，點一桌最好的酒菜，開懷痛飲一頓再說，他們以前不敢進這些屬于城里人的地方。老家得蓋新房子，地面鋪上瓷磚，和城里人一樣，也得買輛小車開開。有的人還到縣城買了房子，品嘗真正當一個城里人的滋味，實際上在城里找不到活干，也不愿意下地干活了，大把的時間沒有辦法打發，被開設賭場的人騙進去，輸掉了不少錢。更有甚者，左看右看老婆是個不中看的黃臉婆，不如換一個年輕好看的，因為鬧離婚，里里外外到處搞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一兩年后，百來萬的錢全部被折騰光了，消費水平上去了，想下來可不容易，沒錢了一伙人就找礦主、找政府鬧，聲稱當初的補償款給少了，要求再給一筆錢。
礦主說，我們現在是錢貨兩清，你們都在合約上按過手印的。礦主實在沒辦法了，也給一點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后，再也不想給了，請求地方政府保護投資，再鬧事政府就動手抓人，這樣才把氣氛穩定住。村長也在想辦法，成立一個運輸車隊，讓村民干點運輸活，有點經濟收入。誰知道這些人把開車指標承包給外人，自己不愿意干活，還是經常找茬。我和村長一起聊天，他不斷地搖頭嘆氣。就在我進村子的時候，我們的車子被一群村民包圍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隨行的鎮領導是個新手，不知道如何處理。村民以為我們是從京城來的，一定有什么背景，請求收下他們的訴狀。我步入一個村民家，掃視一圈屋子里的高級生活設施，看不出有什么經濟困難，男主人顯然是剛喝過酒，散發出一臉的匪氣，其實沒有什么勇氣。離開那個村子后，我陷入了許久的沉思，他們現在是什么人？城市只接受他們的錢，卻不接納他們這些人。他們不想下地干活，也不像鄉下的農民。那一大筆錢，跟他們開了一個荒唐的玩笑，沒有附帶使用說明書，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文化。
也許結果可以不同。如果不是每戶全部發放上百萬的賠償款，政府決定留出一半去搞種植基地，辦個合作社，為村民留一條用勞動換收入的退路，是不是會更好呢？又或然，誰也沒有考慮過，如果缺乏優秀文化，人們就無法降服內心的魔鬼。隆化竟然有一座國家級的軍事紀念館，為在解放戰爭犧牲的烈士董存瑞修建的，當年這些英雄們想用生命換來一個美好社會，有很多問題是不是沒有想清楚，人們還需要一場真正的覺悟。梁漱溟先生關心的文化問題，可能是繞不過去的；費孝通先生曾在東莞虎門說過那句話；要好好考慮“富了以后怎么辦”的問題了。
作者簡介：李昇明，1964年出生，嶺南客家人，現供職于中國縣域經濟發展中心。從小喜歡文學和詩歌，后來喜歡傳統文化和歷史，偶爾發表過文章十多篇。對中國的多元地貌和文化感興趣，喜歡行走在鄉村和山區，結緣費孝通大師的學術足跡之后，幸而有機會認識真正的中國。北京土成木寸文化顧問，現在致力于鄉村建設和發展鄉村書院。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昇明-最美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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