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廳級官員趙亞夫曾報考復旦大學新聞專業,卻陰差陽錯被調劑到宜興農林學院。一度他覺得沒面子,校徽別得斜一點,把“宜興農林”幾字埋進口袋,只露“學院”二字。
十字路口幾度徘徊,他終于決定:了卻它想,安心農門。誰知竟沉溺其中,以致2001年他從鎮江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位置上退休后,選了鎮江最窮的農村當農夫。
迄今15年,痛并快樂著。鄉村經他親手改良,不僅青壯力回歸了,連動物物種都增加到了127種。在人生第二季,他讓農民從地里刨出了比打工更高的收入,讓農民重拾起對土地的信心。
如此農夫,而今有熱詞,名叫鄉賢。
2020年全面小康,須補農村短板,時間已緊迫。趙亞夫覺得,大批鄉賢涌現農村,或能與時間賽跑。
不要工錢的苦力
假如不算上經常發作的腰疼病,75歲的趙亞夫的農夫生活頗滋潤——
在句容市(縣級市)各村民眼中,他從一名“推銷化肥農藥的騙子”,變成而今農民口口相傳“趙亞夫叫種磚頭我都種”的財神;在句容曾經最窮的戴莊村,村集體經濟從趙亞夫剛“接盤”時的負數變成千萬元身家,但趙亞夫依然樂當合作社“不領一分錢的顧問”;退休這些年,他眼看著戴莊村的田間愈加生機盎然,魚蝦鳥蛇老鷹青蛙各類物種已增加至127種,居然比靠化肥農藥種植的鄰村多了107種。而且,各種益蟲、害蟲、中性蟲各占其位,蜘蛛數量恒定保持在稻飛虱的1.3倍,后者想猖狂都難……
在剛剛結束的“兩會”上,當趙亞夫將這有趣的生物鏈匯報給王岐山等領導時,現場聽得津津有味。我國所致力于走出“產出高效、產品安全、資源節約、環境友好”的現代農業發展道路,趙亞夫和他所在的戴莊村,已是現實版。
趙亞夫苦守寂寞多年。
他老家在鎮江隔壁常州,高中畢業時,班上50人,去首都報到的就有16名,其中5名考上北大、清華。那些考上南京名牌高校的同學居然都“羞愧”得哭了,可見落到宜興農林學院的趙亞夫會有多么無地自容。
當時風氣,學農沒出息。趙亞夫大學同班40余人,中途棄讀的不少,最后畢業僅17人,還有4人畢業后改行。趙亞夫亦猶豫要不要逃。那年下鄉勞動,他與農民同吃同住,1小時內親睹3位農民因營養不良浮腫而接連死亡。震驚的下一秒,他突然妥協。“算了,既然學了農,就為農民做點事吧!”
從此再無動搖。
為幫農民做點事,1983年他作為鎮江農科所首批赴日研修生,在愛知縣農場主家干了整一年苦力。
當年,初到愛知縣渥美半島,他傻眼了。同是丘陵地帶,渥美漫山鮮花、果樹、蔬菜,九成以上農民不種糧。反思鎮江,山頭荒凸,農民守著區區幾畝地,依舊傳統種植,難怪賺不到錢!
原專攻水稻的趙亞夫找到草莓農場主近藤牧雄,自告奮勇:“我來給你打工!不要錢!解決吃住就行!”
農場主忙不迭解雇2位女工。42歲的趙亞夫干起了農活。當時,大棚草莓都還長在地上,施肥、摘葉各種勞作,不是趴著就是蹲著。所以后來他嚴重懷疑,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便是那年落下了根。難忘那段歲月,他每日早上6時開始摘草莓,日本人講究效率,大棚里均勻分布著空盤,即將滿盆時,眼前就有空盤替換,農活不帶歇。待工作到8時太陽爬高,采摘必須停止,因為氣溫上升致草莓發軟,再采摘就容易將草莓皮弄破,影響品相……
關于草莓栽培訣竅,趙亞夫邊翻書邊實踐。回國前,他帶13箱農技書,漂洋過海回鎮江。
句容在滬寧線上出現的“一村一品”,以及當地各種以水果為由的節慶,均要拜“趙財神”所賜。
破題“最窮村”
趙亞夫后來從鎮江市農科所黨委書記升任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干了2屆共10年,到2001年即將退休。此前,當時的市委書記、后來的江蘇省副省長問他:“退休后想做什么?”
趙亞夫早有打算。當時,江蘇省正醞釀“兩個率先”,即率先全面建成小康,率先基本實現現代化。趙亞夫再清楚不過,小康和現代化的“木桶”中,農村素來是短板。想“率先”,蘇錫常的農村不難,鎮江卻不易。
于是趙亞夫將計劃和盤托出:“我想以志愿者身份,選鎮江最窮的農村,做一場試驗。”
市委書記眼睛一亮:“好,我支持你破這個題!”
辦公室和車子待遇繼續保留,趙亞夫選了天王鎮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的戴莊村試點。辦公室壓根不怎么呆,車子倒用得太勤快,15年下鄉路,里程數能繞地球好幾圈。從車里走出的老趙,行頭固定,上身夾克衫,球鞋沾著泥,肩上一背包,包中筆記本、相機,以及卷尺、剪子、查病斑用的放大鏡、夜間下地用的手電筒,一樣不少。最夸張是隨身一鐵盒,裝了十余個U盤,各種農技資料全在里頭。
他在戴莊開的首場農技會,直等到下午16時30分,才來了兩農民。他卻十分淡定:“不怕,更保守、更現實的農民,我都見識過。”
想當年日本回來后,他在白兔鎮鼓動農民種草莓,被視為天方夜譚。他免費送苗,農民不給面子,關門不見,他只好將苗從狗洞里塞進去;給點面子的農民,則敷衍了事在地里挖個坑,把苗一放了事;更有登峰造極者,將動員時的話原封不動錄下,“種一畝草莓能收多少斤,每斤能賣多少錢……”證據在手,就等洋相。
可趙亞夫對農民最不缺耐心。他索性做給農民看,自種9分地,一年后收益2000元,是當時效益較高的油菜畝產出的五六倍!天方夜譚成真,農民們眼睛發直,轉而緊跟趙亞夫。
所以這回初來乍到戴莊村,雖又從零開始,趙亞夫胸有勝券。他盤摸一圈,農民杜中志看著挺上進,且家有空地。于是副廳級干部住進杜家,多“賄賂”點搭伙費,又親自帶杜中志去鎮江看老中醫,治好了老杜犯了多年的胃病。這感情牌一打,杜中志決定“意思意思”,拿出8分地,種了十幾棵桃樹。到第3年,8分地產出1萬多元。啥也不多說了,杜中志立馬追加2畝。
就這么局部突破、以戶帶面。雨天,趙亞夫腰痛的老毛病要犯,但也恰是雨打風吹時,樹苗瓜果最易出狀況。他不虛“田間地頭110”之稱號,即便腰痛到癱坐在車內,也堅持讓助手和農民們把他架到地頭……
無數次“門急診”后,老鄉們愈發心安膽大。而今,戴莊村7000畝農田,有機高效種植占了4000余畝。從日本引進的越光水稻,不施化肥農藥,畝產量雖只有300公斤,但效益高達2500元,數倍于常規種植。秋季則改種紅花草,放養鵝與羊,不僅收益遠超小麥,所增加的羊肉、鵝肉,替代了需大量消耗糧食的豬肉,相當于將減產的糧食彌補過來。何況,生態種植使戴莊村的土壤有機質每年增加5%,這意味著,一旦需恢復水稻種植,畝產量600公斤不在話下,真正“藏糧于地”。
青年人杜富海返鄉了,中年人彭玉和回來了。放眼戴莊年收入20萬元以上的模范戶,一半以上是“前農民工”。
合作社的“拳頭”
但戴莊不是趙亞夫退休前在白兔、茅山等鎮創造輝煌戰績的簡單重復。退休后留守最窮村,他還有另一層隱痛。
猶記退休前一年,白兔鎮新來了一位鎮黨委副書記,無意間聽到一群村干部議論,“那些跟著趙亞夫的農民眼下都發財了,咱們這幫跟著黨委走的,還是老樣子”。
這不是夸趙亞夫嗎?鎮黨委副書記趕緊把這話傳給趙亞夫。
老趙咀嚼再三,五味雜陳,“這究竟是表揚還是批評我呢?”
他總結過往,在白兔、茅山等鎮,他依靠科技,做給農民看,帶著農民干,培養示范戶,這是經驗。
但教訓更大。他特地調研,白兔鎮蓋起新樓的模范戶不斷出現,但仍有20%的貧困戶原地不動,被拉大的貧富差異尤顯刺眼。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集體經濟依然很窮,村干部講話沒人聽,村公共事務搞不起來。“草莓樓”里裝潢高檔,出門便見污水橫流。
農村何以能不一盤散沙?農業何以能高效可持續?農民脫貧何以能“一個都不少”?趙亞夫有太多感觸。
他覺得,工商資本下鄉不大靠譜。動輒幾千畝,覆蓋一兩個村,農民得土地流轉費外加“職業農民”收入,貌似見效快,但各種農業補貼補不到農民頭上,農民被排除在主體之外。
“譬如這些年,農業機械化發展迅猛,國家農機補貼在50%以上。蘇錫常一些老板,一買20臺農機,補貼到手,交通費又便宜,雇了20名操作手,一年到頭從南開到北,老板在家坐收漁利。”
作為全國人大代表,趙亞夫多次指出,“農業是弱勢產業,農民是弱勢群體,市場若完全放任,會縱容弱肉強食”。
而他的解決之道,是鼓勵農民握緊“拳頭”,來抗衡各種“大腿”。
他告訴記者:“如果我們走合作社道路,各種農業補貼就補給了合作社,由合作社再來跟老板合作;農民入股合作社,按勞動成果分配,農民便不再是打工者;生產資料由合作社采購,10來戶人家合買一臺收割機,機收費就能便宜許多,農民可以先用再結算;最關鍵是,農村真正的帶頭人,要放在支部書記、黨委班子等最基層干部身上!”
江蘇省首個綜合型社區農業合作社——戴莊有機農業合作社,就是趙亞夫深刻總結那句“看似夸獎實則批評”的話之后組建的。通過民主程序,村黨支部、村委會主要成員和村民代表組成了合作社理事會,吸引全村90%的農戶參加,趙亞夫則欣欣然,擔任“不領一分錢的顧問”。
如果退休前,他致力于為農民解決生產力問題,那么退休后,他則幫農民厘清了生產關系。
這一次,他特別在意村里20余貧困戶。低保戶張乃成加入合作社后,合作社幫忙墊付生產成本,2年下來,張乃成不僅還清欠款,還蓋起新房。
這一次,趙亞夫研究起合作社這個“拳頭”如何繞過中間商的問題,合作社畢竟是經濟主體,從地頭到餐桌的直銷模式,消費者都認;這一次,趙亞夫發現,戴莊村干部揚眉吐氣了,集體經濟從負債80萬元躍升至固定資產千萬元,有錢有村貌,辦啥事都不難。
再對比一下跟句容本在同一起跑線上的兄弟縣,趙亞夫更自信破題成功了。那兄弟縣有點“偏科”,多抓工業大發展,農村卻荒涼。而句容,越來越像30多年前他所見的日本渥美半島,滿崗滿坡瓜果蔬菜,一年四季泛著不同顏色。
城市像歐洲,農村再不是非洲。
最怕聽到“好是好,但太慢了”
一直嚷嚷“干不動了”的老趙,還不想歇。
他家有癌癥家族史,為心中有數,他剛把全身角角落落查了個遍,無大礙。他甚至專門咨詢了同為中宣部“時代楷模”的腫瘤專家徐克成。他跟記者講,“只要密切觀察,腫瘤長出來馬上動手術,三五年內也不要緊”。現在比較著急的是腰痛病,前不久全國“兩會”,人民大會堂的臺階,他由人扶著走了老半天,旁人真為他著急。揚州有位醫院院長表示,無論如何要治好趙亞夫的腰。趙亞夫說:“如果真能看好,我再多干幾年。”
為當好鄉賢,這位農技高手,努力學習營銷。他說,這非他擅長,卻是份內事。
他曾去高檔小區推銷,被保安誤認為是傳銷人員而被趕出來。他曾在上海農展會上一站半天,親自吆喝,發調查問卷。有上海阿姨見戴莊越光米售價不菲,跟旁人嘀咕,“一個月吃不掉幾斤米,一條香煙不也要這些錢?”趙亞夫一聽,心中有數了,有機米在上海,不愁找不到中高端客戶!
這次全國“兩會”,他在各位代表、委員間宣傳戴莊,戰果不錯,“有南京教授和中科院的專家聽了我發言后主動找我,希望專供戴莊越光米;我又說服了蘇南幾家企業大佬,叫他們幫幫農民;徐克成院長也跟我繼續敲定,戴莊有機食品定期供應其腫瘤醫院的癌友……”
眼下,戴莊農民都把地種滿了,面積不可能往回收縮,因此,繼續拓寬銷路的職責,老趙和村干部們一起擔著。對他而言,影響到農民利益,那是天大的事。
好在他心里基本有底,“今年戴莊大米全賣掉,人均收入超2萬元沒問題。再花個兩三年,把觀光農業搞起來,人均收入還能增加5000元以上。這樣,省里定下的農業現代化中農民收入標準,便能實現了”。
今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離退休干部工作的意見》,強調各地區各部門要發揮離退休干部的政治優勢、經驗優勢、威望優勢,充分凝聚和釋放正能量。對此,老趙深深贊同,他覺得,離退休官員的確有往往視野比較寬、辦法比較多的一面。然而,要吸引他們支持鄉村,講情懷、講奉獻是需要的,但還不夠。
細想這些年來,鎮江市的書記、市長等對老趙經常噓寒問暖,他著實覺得溫暖。不過他覺得尤其重要一點,是不能讓鄉賢心寒。
近年來,趙亞夫與各鎮當家人打交道,希望尋得支持,但他最怕看到對方一臉犯難:“老趙啊,您的方法好是好,但太慢了……”
這恐怕是各地鄉賢普遍的痛點,人家任期內的政績,哪等得及你幾年栽樹采果?
老趙還覺得,鄉賢未必局限于離退休官員,“那成批的農技人員,不都能化身新鄉賢嗎?”但他心里清楚,“像我這樣不計報酬、一腔熱血人,畢竟是少數”。
的確,在農民眼中,主流農技人員的路線是寫論文、拿成果獎、升職稱、加工資,而像趙亞夫這樣的,完全是“異類”。所以趙亞夫始終在呼吁制度、體制的配套,關鍵是讓那些“在大地上寫論文”的農技人員,升職不比那些外語說得溜、論文寫得好的人慢。
前年,有國家領導人曾經對趙亞夫說:“你想想辦法,能不能讓地里長出比金子還貴的東西?”
后來趙亞夫寫了封信,信上說:“如果農技人員每人手上都有10位原先很窮、但靠著農業科技而今年收入二三十萬元的農民,您說,這算不算比金子還貴的東西?如果算,我回答您的問題:我能!”
題圖來源:作者本人提供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上海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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