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日晚,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文化遺產論壇”第十次學術講座在17號樓101教室舉辦。此次講座由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博士后研究人員、助理研究員張力智主講,由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文化遺產學系系主任、副教授陳捷主持,題目為:“中國鄉土建筑的文化深度和廣度”。
主講人首先指出,中國建筑史研究的學術史不長,鄉土建筑研究的學術史更短,目前的研究深度還不足以應對村落保護發展中的種種問題,尤其是近年,傳統村落被社會普遍關注,機遇和問題都擺在聚光燈下,更給鄉土建筑研究提出了很大的挑戰。
一、中國鄉土建筑
講座從對中國鄉土建筑的介紹開始。中國幅員遼闊、民俗各異,傳統村落各地不同,鄉土建筑更是千變萬化、十分復雜。1990年代初期,陳志華先生開始嘗試以村落作為研究和保護的對象,通過一個個村落反應各地不同的文化傳統和社會特色,同時基于建筑功能,將鄉土建筑歸納為住宅、宗祠、廟宇、文教建筑、商鋪、作坊等種種類型。
二、一般研究范式
上述分類與鄉土建筑研究范式關系密切。中國南方漢族村落的研究往往關注宗祠,南方多單姓血緣村落,村落管理、議事、發展、經營都與宗祠密不可分。所以一般的研究會關注宗祠建筑本體,以及宗祠中的儀式、祭祀等活動。如果是中國北方村落,關注重點常常在廟宇。中國北方單姓血緣村落較少,人口來源復雜,與歐洲中世紀城鎮非常相似,廟宇及宗教建筑是村落管理、生產和社交的重要場所。書院的功能也與廟宇相似,既是學堂,也是知識分子聚集、交流和議事的場所。不論研究關注什么,這類研究都會大量借鑒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成果。
社會學和人類學之外,鄉土建筑研究在面對自然時,常會借鑒風水理論,風水理論中自有一種理想的空間布局和生活方式,對村落發展影響巨大,只是我們今天對古代的風水理論所知依然有限。研究若進入了建筑層面,便常常進入了理論的荒原,或是由匠作進入技術史層面,或由裝飾進入藝術史層面,不論哪個方向,都有嚴重的碎片化問題,這也是理論缺失的通病。
不論哪種研究,其實都很難從建筑上直接反映出村落和地域的文化特質,表現在規劃設計和旅游開發上,便是全國村落“千村一面”和“原始崇拜”,似乎所有村落旅游都在談綠色蔬菜、有機農業、養生休閑,而且歷史上越是偏僻,越是落后的村落,今天旅游發展便越好——旅游很少觸及村落文化,對建筑文化也很難有深入表現,因此很難提供獨特旅游體驗。
三、中國的特殊性
上述研究和實踐瓶頸有著很深的理論淵源:在歐洲古典政治經濟學理論中,農村被視為勞動力和生產資料的提供者,為了讓生產更有效率,勞動力和生產資料就要匯集到城市,城市不僅生產物質,還要生產文化,因此農村常常被認為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中國的歷史與此不同,從五代以來,中國便有一個逆城市化的歷程。城市人口數量取決于農村的糧食產量,五代以來,國家疆域已近極限,在農業技術沒有重大提高的背景下,農村越來越難以供養逐漸增加的城市人口。新增人口逐漸被疏導至農村,通過勞動力密集的精耕細作來提高糧食產出,雖然生產效率降低,但卻能供養更多的新增人口——這就是被美國學者黃宗智稱為“內卷化”的現象。
這樣的逆城市化現象也有政治層面的表現。宋代之前,政府常常通過地方官員課稅,但隨著農村人口越來越多,村落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邊遠,若依然依靠官員管理,便會導致冗官問題,若放任地方不管,又會導致分裂。這便是五代與宋代的常態。這一問題的解決方式便是所謂的“皇權不下縣”,宋代之后,中央不再通過官員深入農村收稅,而是通過鄉紳階代理人管理農村。沒個村落都有相當大的政治自主性,與歐洲和印度的封建農村大不相同。
南宋以來,尤其是明清兩代,朱子理學逐漸成為顯學,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很多宋代儒學家如朱熹、陸九淵等,最開始都是地方學者,他們的學術流派在當時也并非正統的官方儒學,不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這些宋代學者大多在農村隱居、講學,最初只是希望在一個個村莊中實現他們的“理想國”,其努力多有個人色彩。直到南宋末年,中央政府意識到這種新的儒學潮流能夠有效的管理地方社會,這種新的儒學才被提高到官方儒學的高度,才有了“宋明理學”的興盛。由此可見,元明清三代中國的儒家文化,也有著很深的農村底色,中國農村其實也有著相當的文明高度。
由此可見,中國自宋代之后,經濟、政治和文化都在向農村傾斜,“逆城市化”背景下,國家越來越偏向農村,導致中國農村數量極多,農村比例比歐洲、日本高出許多,農村經濟成熟,政治結構完整,文化水平也相當之高。
四、拓展研究深度
鄉土建筑研究如何反映出中國農村的文化水平呢?
張力智博士以“樓上廳”的研究個案展開。在浙江西部,有一類建筑,主要活動空間在二層,二層寬闊、高敞、梁架粗壯且雕飾繁復。需知在浙江夏秋季節,二層較熱,并不適合居住,人們通常居住在一層,這些建筑為何在二層起居呢?村民們說二層用來喝茶、祝壽或聽戲,但真的僅僅如此么?
主講人隨即指出,徽州明代民居當中也有類似的建筑,1950年代劉敦楨先生考察徽州時便已發現,同時指出明代《魯班經》中也有類似建筑剖面,說明此類民居在當時比較普遍,而從現存實例能夠發現,類似建筑在明末清初大量出現。
李秋香先生在徽州清末別廳的研究中也指出了另外一種類似的建筑,二層也比較開敞,視野和裝修較好。她指出這些別廳是徽商為了晚年養老而特意建在中軸線之外的建筑,主人年老之后常在二層自娛和讀書,飯菜需仆人遞送。與此同時,這些建筑也是友人聚會之處,朋友們讀書、品茶、憑樓遠眺,便也需要窗外園林為此造境。
在宋代衙署當中也常有類似形式的建筑——“燕堂”,是官員們傍晚遠眺、交游、賦詩、宴飲之處,宋代方志中常見相關吟詠之作。浙江寧波天一閣也與此類似,建筑原是明末官員范欽告老還鄉的居所,范喜歡收藏古籍,并常與友人在此小聚,范去世后,后人為保存先人藏書,才將天一閣專用于藏書。
主講人例舉的樓閣建筑,地域不一,時代不同,卻有極為相似形制和功能,都是農村知識分子表達情懷、志趣的所在。此類建筑最常出現在南宋和明末這兩個宴飲之風盛行的時代,在明初期和中期,清中期和晚期卻不再建造。這與各個時代不同的士人風氣關系密切。南宋、明末士人重交游,且多浪漫氣質,清中期士風大變,樸學盛行,有著浪漫氣質的“樓上廳”遂不再建造,已有的被改造成住宅。
主講人接著談到他在浙江建德新葉村調查這類樓上廳所聽到的故事,村民說,他們的祖先因誓不降清而住在樓閣之上,不再下樓。這正是張岱(1597—1679,浙江紹興人,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在《贈沈歌敘序》中“國變之后,寂寞一樓,足不履地”,與黃宗羲《謝時符先生墓志銘》“呼天搶地,縱酒祈死,穴垣通飲饌”的行狀。這樣一座建筑,在明末是知識分子浪漫氣質的表達,在清初便是知識分子民族氣節的表現。
通過這一具體案例,主講人呈現了鄉土建筑中延綿不絕的精英文化氣質。
五、拓展研究廣度
中國文化有封閉的一面,慣于強調自身特殊性,可是中國建筑果真是如此特殊嗎?
主講人以中國南方的弧形山墻為例展開論述。中國南方的廣東、福建、浙江等地很常見弧形山墻,在廣州稱為“鑊耳墻”,福建和浙江稱為“觀音兜”,在四川等西南省份又稱為“拉弓墻”或“貓拱背”。
這樣的山墻在國內各地有不同的意義,有的說是風水作用,有的說是吉祥寓意,有的說是房主人身份的象征,可這樣的山墻真的那樣“中國”么?顯然不是。在東南亞和南亞地區,從柬埔寨吳哥建筑到越南中部的占婆建筑,以及印度南部泰米爾建筑,均有類似的山墻存在,其年代也比中國的弧形山墻早很多。它們在東南亞和南亞地區,是印度教及佛教廟宇中最為重要的部分之一。
中國南方弧形山墻不僅借鑒了東南亞印度教廟宇的形式,語音也有延續。弧形山墻在廣東被稱為“鑊耳墻”,“鑊耳”在漢語粵方言中讀作“woyi”,在福建、浙江的名稱“觀音兜”,吳方言讀作“kuoyin”。在馬來語中,印度風格的廟宇被叫作“kuil”或“koil”,而在泰米爾語中,“kōyil”或“kōvil”就是廟的意思。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語音和語意的演變。
垂花柱是另外一個例子。這種建筑構件主要分布于中國的閩南、臺灣、潮汕、西南省份及北方絲綢之路之上。為什么會有垂花柱這種形式?這與佛教、印度教也有很大關系,《佛說大阿彌陀經》稱會有不落地的建筑漂浮在得道之人的上方。在印度、中亞和中國的石窟都有以柱子不落地的形式表達建筑飄浮的例子。今天南印度泰米爾地區的木構神輿,依然用絲織品做成漂浮柱子的樣子,這些與中國大陸木構垂花柱有著相同的淵源。覆蓮和仰覆蓮柱礎也是同理,說明建筑并不落在地上,而是化生自蓮花。
中國鄉土建筑的很多常見元素與東南亞、南亞、西亞及中亞地區存在聯系,因為舊時工匠是流動的,并不局限于一處。以廣州為例,廣州地區建房因較多使用石灰,不宜在天氣潮濕的3至5月、7至8月施工,秋季建房最為合適。而中南半島建房同樣選在旱季(12月至次年4月),馬來群島的旱季是5到9月。中國工匠依靠南海季風,常會游走于中國、中南半島和馬來群島上的城市,三地的“建筑季”拼合在一起,也恰好形成一年。歷史上有很多傳教士記載中國工匠在東南亞建造的事跡,閩南工匠也曾壟斷雅加達、馬尼拉等地建筑業。清雍正年間開始,粵海關需向內務府進貢廣東局匠師,這些匠師專門為皇帝制作家具,風格中多有西洋樣式,這與匠人們在東南亞廣泛游走也有關系。
古典的建筑史研究常常免不了與民族國家的建構相呼應,因此,建筑史敘述常常會刻意封閉,以保證民族身份的獨特性。在此背景下,鄉土建筑研究具有更為開放的可能。中國東南沿海鄉土建筑與日本、東南亞以及南亞關系密切,北方窯洞則可以放在中亞建筑史的視野中解讀,滿族民居、青海土族民居以及中亞塔吉克民居多有相似之處,也可以放在游牧民族建筑史中思考。
視野拓展之后,宏觀的文化內涵便從建筑中浮現出來。
張力智博士對鄉土建筑的研究具有獨創性,以中外交流和民族邊疆等跨文化視角為切入點,以傳統社會和地方歷史為文化單元,最終落實于結構、設計、裝飾、規劃等建筑本體要素,并結合了建筑學和美術史的個人學科背景,通過深入淺出的介紹,令大家耳目一新。同時,本次講座也是普及建筑史知識,并溝通文化遺產所涉不同學科的一次有益嘗試,收到良好效果。
中央美術學院“文化遺產論壇”,由人文學院主辦,主要邀請美術史、考古學、建筑學和文物保護工程等領域的專家學者,圍繞文化遺產研究、保護、展示、利用、教育等議題舉辦講座,理論性與技術性并重,敬請關注。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美術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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