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劉是個傳說，一個關于酒的傳說。
第一次見老劉，我剛調到鎮里當副鎮長，那是個趕場天，老百姓很多。我從辦公室出來，看見一個褲腳和鞋子上全是泥、衣服皺巴巴、臟兮兮、滿臉酒氣的老農民往鎮政府大樓里走去，以我的經驗判斷，這一定是個來鬧事的老百姓。
我問他，你是哪個？不要亂跑。
他屁都沒放，眼睛都不抬頭看我，肯定是醉成傻逼了。
我正想叫保安來把他架走，旁邊的小林拉拉我的衣袖說，李鎮長，這是干部職工，干部職工。
握草，竟然有這樣的干部職工，這簡直就是深入老百姓的典型模范啊，把自己都變成了老百姓。
二
老劉四十多歲，在鎮政府待了二十來年了，絕對的老干部職工，當年怎么進來混到個編制的，至今仍然是個謎。反正老劉啥也干不了，鎮政府里最老的人，從工作開始，就知道這哥們只會喝酒，從來不上班、不干活，每個月照領工資，二十年如一日。
鎮里這種干部也有，但都是辛辛苦苦干了二三十年的老家伙，資格老、倚老賣老，一些上班來露個臉，就該干嘛干嘛去了，另一些干脆就待在家里，除了開什么大會，平時壓根不來。這樣也好，這些老干部，除了讓他們出面，憑那張老臉調解下矛盾什么的，其他文書和事務性的工作不愿干，也干不了，還容易耽誤事。
但像老劉這種以喝酒為職業，不，應該說，以喝酒為生活的人，還真是個奇跡。
每個月領了工資，老劉就把工資存到平時經常吃飯喝酒的餐館，這家兩千，那家一千，去吃飯喝酒就從賬上扣。
老劉是個老光棍，甚至可能是個老處男，平時就住在鎮政府的宿舍里。父母七十多歲了，他從來不管，也從來不回家，連過年也不回，從來沒拿過一分錢孝敬父母，父母也當沒這個兒子。
老劉唯一的愛好，就是喝酒。早中晚一直喝，常常喝到凌晨兩三點，鎮政府門衛煩他常常夜半三更叫開門，直接給他配了把大門鑰匙。
直到有一天，老劉喝掛了。
三
早上五點多門衛換班，看見大門口有個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用屁股想也知道又是老劉喝高了，倒在大門口睡著了。
一會兒書記鎮長就要上班了，老百姓就要來辦事了，門衛趕緊上去推醒他。一碰到腦袋，發現都冰透了，掛了。
門衛嚇成傻逼了，趕緊打電話報告。鎮長臉都沒洗，心急火燎跑下樓來，一摸，確實死透了，立刻叫120。
120半小時從城里趕來了，醫生上前一摸，脈搏、心跳都沒了，說，死透了，沒救了。轉身就走。
鎮長說，那不行，你光憑手一摸就證明老劉死透了？這不科學。哪怕有一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的機會，你們也要盡最大的努力，搶救老劉。必須要用最科學的儀器證明老劉是死還是活。
120無奈，抬上車，鎮長帶上幾個人，跟車去了縣醫院。進手術室，隨便弄了十幾分鐘，宣布，老劉死亡。
小林問一個老干部說，老劉早就死透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老干部說，你懂個球。死在鎮政府門口和死在醫院性質能一樣嗎？鎮政府做了最大努力搶救老劉，盡到責任和義務了。
我對小林說，你知道你為什么當不了鎮長了吧？
四
老劉到底怎么掛的呢？
鎮政府把派出所的人叫來，一起調看了監控。晚上兩點多，老劉照舊喝完左搖右擺回鎮政府的宿舍。走到大樓前的臺階頂上，可能累了，老劉慢慢坐下來，休息了半個鐘頭，可能自己覺得不對勁，又往下走，似乎想出門去醫院。從臺階頂部走到大門口，老劉磨了十幾分鐘，中途休息了兩三次。終于走到大門口，出了門，又坐在門口休息，休息了大約1小時，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一直就沒起來了。
這期間，天上一直淅淅瀝瀝下著陰冷的小雨。
五
老劉到底什么原因死的？無求所謂了，反正不是被人殺的，不是自殺的，肯定是病死的，什么病，更無求所謂了。像他這種喝法，早晚要死，只是看哪個鎮長書記倒霉，死在他們在任期間。
出了事，總得擺平啊。死人了，就怕老百姓鬧事。抬棺材往鎮政府門口一放，哭天搶地，那如何了得？
死人和鎮政府有雞毛關系啊？那不管。這沒什么道理可言，反正事情就這么沒道理的來了，鎮政府也得沒道理地去擺平。
鎮長書記開了一個會，定調了，如果老劉家里人鬧，就報個工傷，給個撫恤金；如果不鬧，鎮上干部職工大家捐點錢，給他家里人。
我被委派去和老劉家人里談判，去了家里，家里就兩個老人，一個大哥腦袋不大正常。老頭子說，死了啊？死了好，明天我去拖回來挖個墳埋了。
第二天，老頭子叫了個車，到縣醫院把人拉回家去了。第四天，鎮政府全體干部職工捐了兩萬多塊錢，給兩個老人送了過去。
這就算是擺平了。老劉死了，他的尸體，家里人都不屑于拿來做要挾鎮政府的工具，真是悲哀。
六
老劉死了，鎮政府清凈了不少，死人事件如此順利地解決，鎮長書記松了口氣。
事情消停才兩天，一個村支書騎摩托車撞上電線桿，掛了；第二周，鎮里有個企業職工，自殺了。
鎮長說，媽逼，中邪了，老劉死在大門口，太不吉利了，找兩個道士來跳跳神。
請一個村長找了兩個道士來，考慮到鎮政府門口跳大神，不好看，定在晚上凌晨兩點。從鎮消防隊調了一個大消防車來，堵在大門口，兩個道士就在消防車后面做起法來，燒了不少紙錢。最后給班子成員每人化了一個平安符，說是要貼身貼肉攜帶。
第二天，有的干部來上班，看見大門口有還沒有打掃干凈的死人紙錢灰燼，跑到辦公室里說，你們值班的死球啦？老百姓晚上來鎮政府門口燒紙你們都不曉得。
鎮長說，你狗日的懂個球，滾。
七
后面我回想整個事情，覺得很不對勁，老劉當時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為啥不找保安幫忙呢？
小林說，人人都煩球他，他打門，保安在睡覺，肯定不理他。
那我更奇怪了，問小林，那他為哪樣不打電話叫人呢？
小林說，他從來不用手機。
(口述：李副鎮長；編輯：黃煊墨)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公眾平臺（微信號/丙申春秋）2017-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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