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其實,人們并非全然不接受。他們知道,這是國家發展的車輪,也是無力躲避的命運,但關鍵是,他們看不到一個透明的過程。
引言
去年,高鐵來了,它穿過集市的上空,穿過田野、村莊。拆遷,拆遷,為高鐵讓路!想象著不久將奔馳而至的高鐵,很多人為它歡呼。可對那些因此失去家園的人來說,高鐵原本是更快地聯通家鄉和世界,但家鄉,卻先已死亡。
故鄉失了尊嚴
“你是快樂幼兒園的老師嗎?”傍晚,我走過鎮中心那片廢墟,兩個孩子,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問我。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四五歲的樣子,臉蛋兒臟兮兮,穿著過年的新衣,揮著不知從哪里撿來的棍子,爬上爬下。孩子身后,是正在修建中的高鐵,那巨大的橋墩,至少有三層樓高吧,氣勢凌人。橋下面,拆遷后留下的廢墟,堆積成一道結實的圍墻,把路隔斷了。之前人們爬上爬下,后來干脆從中間破出個大洞來。走親戚的男人女人們,穿著鮮亮,拎著花花綠綠的禮盒,從這個洞走過。廢墟上的孩子,居高臨下,看著進出的大人們。
夕陽掛在樹梢,近旁就是拆了一半的房子。垃圾臺無人清理,垃圾都已攤到路面上來了,我舉起相機,但不忍拍攝。街道的另一邊,幾個孩子在污水邊玩耍著。
好些年了,每次回鄉,我總是能看到在污水邊玩耍的孩子。我驚動了他們,他們抬起頭,可我總是不敢看那黑黑的眼睛。那些清泉呢?那些田野呢?游戲在污水溝邊,拆遷的廢墟上,這將是他們童年記憶中家鄉的樣子嗎?
這成了我對故鄉的夢魘,同時也有一種難以說出的羞愧。是的,我回到家鄉,看起來衣著整潔,是“從外面回來”、見過世面的人,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這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的故鄉街道,我和我的鄉親們,已失去了某種尊嚴。
我并不是在今天才發現故鄉不美。雖然,和很多離開家鄉的人一樣,我一直懷著對故鄉的淡淡愁緒。
20年前,我離開家鄉去外地讀書。那時窮,但至少在居住的環境上,故鄉還是美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貧窮中,也盡力維系著一種尊嚴。
門前的田野,是我曾背《笠翁對韻》的地方。在很多個春天或冬日的傍晚,炊煙升起,薄暮圍攏,該回家了,我走過田埂,常常遇見街口的一個男孩,我們擦肩而過,因為害羞,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家里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老屋子,1949年前的一處臨街鋪面。我的父親,曾是中學的美術老師,畫了一輩子山水畫。按照他的品味,家里的土墻上,是絕不能掛印刷品的,如果掛,一定要是手書的,或者一幅畫,或者一幅字,或濃或淡的墨跡。家里的地面,是泥土的,但永遠被母親打掃得干干凈凈,透出黑亮來。
在記憶里,我家沒有掛過流行的偉人像。家里倒是有一個麥積山的供養人像,雖說是石膏仿品,被爐火熏黑了,可眉目超拔,那么俊美。
天水是老城,古稱秦州,文化上和陜西一脈相連。父親總說,秦始皇他爺爺的封土就在麥積山下的牧馬灘。“何處草含煙,秦時牧馬灘。”他念念有詞。他自己也寫古詩詞,推敲韻腳。平日交往的朋友,多是武友,喜歡舞槍弄棒的(天水民間有武風)。或者就是“走江湖”的陰陽先生、老中醫等,都是有絕活的民間趣人。
我不知道是否因傳統的影響較深的緣故,在秦州鄉間,家里掛偉人像的少,條件好一點的農戶,正房里總是要掛一幅字畫做“中堂”,院子里也總要養一些花的。
鎮上的一條主街,在記憶中,雖然房屋破敗,但曲折有致。街上有一眼泉,也是鎮名“馬跑泉”的由來。傳說是唐朝的將軍敬德路過這里,人困馬乏,后來是他的寶馬在這里刨出了泉水來……在我小時候,泉水總是四季汩汩流淌,四鄉八里,是出了名的甘洌。著泉的上面專門蓋了座小樓,小樓周圍全是水管。冬天時,泉水上浮起一層白霧,夏天時,才走到水邊,就一片沁涼。水池之外還有長渠,女人們就在那里洗衣服。
鎮是古鎮,泉是名泉。 早先曾聽父親嘆息,1949年后,街上的很多老鋪面、粗壯的垂楊柳被破壞掉了,經歷過文革前后的折騰,就剩下了這眼泉,古鎮已經不能和過去比啦……父親畫過一幅畫,根據他自己的記憶,用工筆把古鎮的面貌畫了下來。可他沒想到的是,到1980年代末,人們以為永遠不會枯竭的那眼泉,也徹底干涸了。
▲ 父親于1950年左右畫的古鎮
高鐵來了!
大年初三下午,我從外地趕回老家,一家人去給祖先“送紙”。
和別處一樣,我所在的這個西北小鎮,過年很多鄭重其事的禮儀,大多和逝者有關。 除夕晚上,點香燭、供牌位,迎請祖先。三天“年”過了,正月初三下午,我們要送祖先回歸山林、田野中他們自己的天地了,這迎來送往的儀式,在西北,被稱為“接紙”和“送紙”。
歡慶熱鬧之外,死亡是一再被提醒和惦記的事。還有個鄉俗是別處沒有的,就是“燒新靈”。大年初一,前一年家中有人去世的,周圍的人,親戚不必說,鄰居、朋友,都要去給新逝者燒紙,相當于再吊唁一次,也是告慰在佳節里悲傷的生者。
記得有人說過,中國人可能沒有宗教,卻有歷史,人們活在歷史中, 也活在人與人的連接與關系之中。我的父親身上,有很多儒家的東西,最注重慎終追遠,祭祀中對祖先畢恭畢敬,一點都不馬虎。可我總覺得,他的這份莊重,主要源自心里那抹永遠的隱痛和遺憾:我的爺爺,在1960年的大饑荒中餓死,那年,父親還不滿14歲。
文革結束前,燒紙都是“四舊”,可父親一年都沒拉下過。到1970年底,爺爺的墳一帶已被夷為平地,但父親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了記號,不管環境怎樣變化,總能找到。
今年的初三“送紙”,我們出門晚了,很多人已經返回。人們在鎮子后頭南山的小路上問候新年,很多人衣著鮮亮、不像在本地生活,應該是從外地趕回的。或許是生活富裕一些了的緣故,近年來,人們對祭祖的熱情多了許多。在路上,父親遇見一位故舊,老人指著遠處的墓群,和父親開著玩笑,說,聽說現在墓也要遷,弄成“新農村”,要往一起集中呢。
泉水干涸很多年了。原來冒水的泉眼,如今鋪上水泥,搭了簡陋的花壇。不管怎樣,這些年,小鎮還是慢慢富裕起來了。街道上做小生意的人家,紛紛翻修了新房。我家門前的路,原來是國道,如今已淪落為鎮上一條普通的路。田野早不見了,修起了一條橫貫東西的大道,名字很有氣勢,就叫“羲皇大道”。
上小學時,我們學校就在泉邊的古寺里,四年級的教室占用的就是大殿。后來,學校倒是搬離了古寺,廟產回歸寺院。可是寺廟也在“發展”,這些年來,寺里的樓越蓋越高,密密麻麻,幾乎要遮住天光了。
寺門前的兩棵古柏,要幾個人合抱的,該有千年歷史了,傳說是敬德將軍勒過馬的。如今,兩棵古樹被周圍的水泥房子夾擊著,虬枝無處伸展,氣息昏暗。
大年初三下午,燒完紙回來的路上,父親在寺門口遇見住持,互相問候著。古樹下是一堆堆用過了的高香、鞭炮的紅色紙屑,父親說,這樹還是要多保護哇。平日里也愛寫字畫畫的住持,訕訕地笑著。
寺廟外的街道上污水橫流。從街上看過去,新建的房子幾乎沒有什么規劃。臨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人們蓋房時,能往前伸的,決不后退。一些墻角,寫著歪歪扭扭的字,大抵是“此處倒垃圾,豬狗不如”。記得前些年回家,偶爾帶父母到外面的小館子吃飯,我對服務員聲音大一點,父母都會批評我,說沒有禮數——這個古老的鎮子上,禮數是很重要的。可如今,粗鄙在一點點吞噬過往僅存的溫情——在被拆得亂七八糟的小鎮上,我知道,這一切也并不是突然發生的。
人們吃的水,在10多年前,已經是自來水了。可是這些年,水垢越來越重,水壺底永遠是一層厚厚的白垢。聽說近些年,家里安裝凈水器的人越來越多了,但凈水器畢竟貴,很多人家都是湊合著。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所有做飯的水,都提前燒開。
鎮上有農歷“雙日”趕集的習俗。這些年集市發展的越來越大,逢集的時候,四鄉八里都來這里。前兩年,政府在鎮子的另一頭專門規劃了個地方,可人們不愿去,趕集還都在老集上。去年,高鐵來了,穿過集市的上空,周圍拆了不少房子,廢墟堆積如山,到今年春節,已沒有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了。
高鐵從鎮中心穿過,刺穿了小鎮。村子里開發的一處商品房,正好就在高鐵下面,拆遷時,有住戶不愿意搬走,一直僵持著,如今,這一段高鐵已修好了,另外半邊樓就那樣懸著,據說有人還住在里頭,等著討說法。偶爾有人譏笑著走過那歪歪扭扭的半邊樓:人家高鐵都修好了,誰還顧上管你呢。
高鐵北邊,是一個大公園。公園20多年前就有了,湖和樹都很美。前兩年,突然說要搞公園的提升工程,之前有房產公司征了周邊的一大片地——多是良田,要在這里開發高檔住宅。現在樓開建了,公園拆掉了圍墻。有公園作為配套設施,樓價自然不會低,據說每平米在六七千元以上——天水本地這些年的房價節節攀升,市區一些地段已過萬,直追臨省的陜西省會西安了。
即將死亡的村莊
高鐵穿過小鎮,影響最大的,還是外婆家的村子趙崖。因為高鐵站恰好就規劃在這個村莊,整個村子,400多戶人家,1800多口人,都面臨著拆遷。
表哥看起來心緒不寧。他說,這個年,全村人都過得不踏實。
正月初八這天,我從外婆的村莊穿過,爬到村后面的山上,向下眺望。不遠處就是高鐵站的施工現場。軌道鋪設已有了模樣,站臺的位置也大致看得出來了。
“那邊就是婆的墳。”表哥指著遠處山下的兩棵柏樹,下面是空空的洞。一個多月前,外婆的墳已遷走了,公家給出的費用是5000塊錢。這里是即將開工的“高鐵花園”的位置所在,之后,整個村莊,只有更遠處的一個小山頭能留下來,人們把老人的墳都遷往那里。
趙崖村曾經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村。八十年代,就有很多村辦企業,很早,村里就有二層小樓蓋起來了。
小時候常到外婆家。那時,村莊安寧整潔,外婆家的老院子,門口是條長長的土巷,夏天的時候,蟬嘶鳴得厲害,村里到處是密樹濃蔭。夏夜,我們常常躺在屋頂上看星星,乘涼,也聽剛開始戀愛的表姐講她們自己的故事。
后來,人們開始蓋樓房了。舅舅家搬到新房子,老院子也賣了。好多年不來了,這天我又去看了看,土巷子早就沒有了,過去的痕跡蕩然無存,周圍全是一層層加蓋起來的樓房,樹也早都不見了。
蕩秋千曾經是村里春節時最熱鬧的節目,聽表哥說這些年早都沒了。村口的一棵千年大槐樹,干枯多年,已被砍掉了,一眼古井,也干了。大樹后邊的山神廟前些年被遷了個地方,這次,整體拆遷,估計也很難保住。
和很多村莊一樣,這些年,村子里的人們都外出打工,村莊的經濟優勢已不是那么明顯,但整個村莊,因為過去的基礎,還是比較有規劃、整潔安靜的。
表哥把自己的小院子,收拾得很舒服,種了不少的花和樹,年年有果子吃,季季有花賞,門口寫了“清閑居”的牌匾。可現在,這種清閑的生活就快沒有了。
雖然是在過年期間,村里還是有人在蓋房子。從山頂看去,村里出現了不少藍色的臨時屋頂。當祖輩繁衍生息的村莊即將消失,過往的生活方式將發生巨大改變時,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惶恐而束手無策。
人們的最直接反應是能爭取多一點的賠償。如大水到來之前,船上的人們,無能為力,只能盡量儲存點糧食。
因為大規模的拆遷還沒開始,村里看起來還比較平靜。但之后,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表哥對這一切憂心忡忡。
山頂的工地上,不時有人來看“天水南站”,觀光者們想象著這一片山坡變成高鐵站的樣子,沒有人關心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想什么。很快,這上千人生活的村莊將不存在,那些他們的故事,愛恨,以及孩子們的記憶,都將消失。 高大氣派的水泥、玻璃建筑,將覆蓋掉那曾經存在的生活。
其實,人們并非全然不接受。他們知道,這是國家發展的車輪,也是無力躲避的命運,但關鍵是,他們看不到一個透明的過程。拆遷的政策究竟是什么樣的?會真實透明地操作嗎?能做到公平嗎?人們心中無底,面對巨大的未知, 他們畏懼、惱怒卻無能為力。
我又想起了污水邊的孩子。想象著不久將奔馳而至的高鐵,很多人在歡呼它的帶來。可對那些因此失去家園的人來說,最尷尬的卻是,修建高鐵是為了更快地通往家鄉,可他們的家鄉,已先于這一切死亡。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谷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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