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農業活動中,麥收最具有儀式感。它將中國人對土地的依戀、對階層輪替的幻想、對農耕節日的自我創造升華到了極致。打麥場背后蘊藏的,是農業中國最后的文化倫理,小小的敬天儀式,其間潛藏多少掙扎與背叛,苦澀與艱辛,最終在現代化的外衣下被裝點成一曲對土地的挽歌,進入我們的歷史空間。
再也沒有一個節日,比敬天更能接近土地。
在我的記憶中,從未有一個節日,像敬天那樣,如此貼近大地,和收獲緊密相連。
一般是陰歷五月新麥下來、玉米種到地里,短暫的空當里,隨便哪一天都可以敬天,其形式大體有兩種:
一種是集體敬天。以人口多的大戶人家為主,其他親戚朋友及莊里鄉親隨之加入。敬天時,要把第一場打下來的新麥子篩選子粒飽滿的,磨成面粉,用頭籮面包水餃,有的還殺豬、買香、紙等供品。準備好以后,選取日子,在大戶人家的院子里或是在場院,擺上桌子,供上水餃和菜,然后焚香、燒紙、磕頭,并由主持人祈禱祝福。
另一種是分散敬天。家家戶戶在天井里擺上桌子供上水餃,一般是三碗水餃(俗語說:“神三鬼四”,就是說祭神用三樣祭品),也是焚香、燒紙、磕頭祈禱的程序。但不管是哪種形式,都是為了感謝老天爺的恩賜和慶祝豐收。
敬天往往伴隨上墳,在敬天的當日,把新麥子包的水餃拿到墳前祭祀,讓祖先嘗嘗新麥子水餃以表示對先人的敬重和懷念。上完墳以后,人們才可以享受豐收后的果實。
夏日的中午,太陽最毒辣的時候,地里的玉米苗撒歡往高里長,打麥場上,碌碡的壓痕還沒有完全退去,一堆一堆新壟起的麥秸垛成為村莊新的點綴。
端午前后,短暫的農閑,敬天儀式悄然展開。今天你家敬,明天我家敬,不時有鞭炮聲從一個個院子里飛了出來,自家敬天忙碌而愉悅,別人家的鞭炮聲傳來,同樣的愉悅感讓人忍不住聽上幾聲,以鞭炮的響亮度評判他家的收成好不好。
敬天沒有確定的日期,不是“法定假日”,在所有的節日中可能是唯一的。于是,它就成為每家每戶自己的節日,可以隨意發揮,完全獨立。
中國最重要的四大節日:春節、清明、端午、中秋。四大節日,就和土地的距離而言,皆不如敬天。雖最初源于土地,但經過漫長的演變,它們成為了所有國人共同的節日,身上泥土的氣息不斷淡化,同時為了適應現代社會的生活規律,很多習俗已悄然改變。他們不再直指土地,更多地成為親人聚會的一種形式。
敬天,雖也有團聚、祭祀的功能,但它最重要的目的是,新麥收獲,感謝老天爺的恩賜,祈求繼續恩賜下一個收獲。它根植于鄉村,在泥土中匍匐前進。它也不可能走入城市,隨著傳統農業方式的消亡,逐漸被時代遺忘。
“白面崇拜”下的階層輪替
北方人歷來有“白面崇拜”,能吃上白面是數百年來一代又一代農民的夢想。電視劇《老農民》中,當小麥的產量提高,磨成的面粉足夠供一家幾口人吃的時候,農民們首先想到的是將新面饅頭擺放在祖先墳前,告慰他們,終于吃上白面了。
我的老家沂蒙山區,從遙遠的過去,一直到大概20多年前,主食就是地瓜,白面只是逢年過節才能品嘗的奢侈品。稍好一點的,地瓜換做玉米,就已經很不錯了。我依然記得讀初中時住校,每周要帶一周的口糧到學校,我總是帶一摞玉米煎餅。一個同學經常盯著我手中的煎餅,艷羨不已——他帶了一摞地瓜煎餅,比我差一個檔次。
在挨餓的年代,地瓜、玉米也吃不上。我的一個六大爺,三年災害時,被以兩個玉米煎餅的代價賣給了同村的一戶秦姓人家。
能夠“天天吃水餃”支撐了莫言,成為他寫作的最初動力。其實,“吃面食”也是從農民階層向“統治階層”的“越雷池”。趙德發的小說《繾綣與決絕》,再現了沂蒙山區的百年歷史,其中寫到1978年,封家明去縣里開會,每頓飯吃鍋餅,偷偷攢了一包袱,帶回家給老婆孩子、爹娘,他娘繡繡老太晚上眼不好使,“卻咬一口就拿到燈下瞅瞅,一邊嚼一邊贊嘆:‘鍋餅真香呀!鍋餅真香呀!’”
繡繡夫婦,從上世紀20年代便在土里辛勤勞作,半個多世紀還吃不上一頓像樣的白面,這是無數中國農民的真實寫照。
古有肉食者與草食者的區別,指統治者與民眾。食面者和食玉米、地瓜者同樣不是一個階級。在過去,敬天前后,也是交公糧的日子。公糧不要玉米,也不要地瓜,只收小麥,那是要給“機關上的人”吃的東西,農民只有種植的義務,而無享用的權利。所謂細糧、粗糧,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將中國人劃分成了兩個等級。當我依靠父輩的支撐,最初步入食面者行列,一聲長嘆伴隨的優越感,籠罩了我很長時間。
于是,敬天儀式下的“白面崇拜”,具備了一種詭異的情愫,無限向往,而又存在無限距離,但不管得到還是不可得,對老天爺的敬畏、期待、失望、新的希望依舊籠罩在一代又一代農民身上。
當白面滾滾而來,裝滿人們的糧倉,不再是階層劃分的標致。夏日晌午的敬天儀式便顯得與眾不同,充滿了莊嚴的儀式感、滄桑感。
農耕時代的節氣、節日,將成為大自然最后的悼詞。
母親住到了城市,但她使用的依然是農歷,這是和她伴隨一生的計時方式,伴之而生的還有節氣,這些都是她從事農業勞動必需的依靠。當然,各種鄉規民俗也伴隨其中,比如初一、十五不出門,縣里、村里的大集,全都對應農歷。而在城市里,農歷和節氣已被徹底丟棄,在消失了農田的水泥地上,不可能再有“芒種到,麥收忙”的說法。
除了堅持使用農歷生日,我的生活中完全不需要農歷,這是一個徹底過時的計時方式,在工業時代或后工業時代,這種方式已被否定。我和母親之間的談話經常因為日期的相悖而進行不下去,各自堅守自己的領地。
大面積種植、機械化收割,不可阻擋的進步,也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傳統節氣的價值。而今的敬天,往往只是一個頗具儀式感的環節,而缺乏了傳統的敬畏之心。
當我家的土地被征走之后,沒有種植,自然也就沒有了收獲。城市正在以飛快的速度向我的村莊蔓延。
幾年前的一次敬天儀式上,父親跟我說,“敬天”傳到他這一代已經很簡陋了,更多的他也不知道,而到了我這一代,知道的就更少。
地沒了,儀式愈顯得空洞,我以后是不會想到要敬天的,可能再過幾年他也沒了心緒。“其實,不管有沒有地,不管以后你是在家種地還是在外工作,都得敬著老天爺,抬頭三尺有神靈,敬畏之心你懂嗎?”父親拽了個文詞。這時候,離我家200米遠的汽貿城的音樂傳過來,是一首愛得死去活來的情歌。而汽貿城的4S店底下,就是我家被征走的麥地。同時被水泥徹底封存的,還有蛐蛐和螞蚱的巢穴,青蛙的練武場,青草和游魚的棲息地。
充滿了悲劇感的,不只有距離土地最近的敬天,當星空被霧霾占據,中秋的賞月還有什么意義?七月七情人節,本是絲瓜架下,織布機旁的卿卿我我,被轉移到商場里的促銷活動,因底氣不足而在西方情人節面前敗下陣來。
我們時常討論傳統節日“節味”的變淡——其實,討論是沒有必要的,一個不再農耕的時代,農耕時代的痕跡一點一點消逝殆盡,只是時間問題。
王開嶺寫過一篇文章,《古典之殤》,主題是:當我們大聲朗讀古典詩詞時,殊不知,那些美麗的鄉土和自然風物、那些曾把人類引入美好意境的物境,早已蕩然無存;現實空間里,我們找不到古人的精神現場,找不到對應物,連遺址都沒有……古詩詞,成了大自然的悼詞和殤碑。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搜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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